城與城之間的官道差異很大,不少偏僻的三不管地帶年久失修,說是官道卻和泥濘野地沒什麽差別。寒雪已經是騎馬輕裝簡行,依舊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才穿過昆侖抵達閬風城。
閬風城的地理條件並不好,不去相較得天之賜的昆侖城,就是比起天墉來也大有不如。原因很簡單,閬風城一面臨近汪洋,一面山脈阻擋,所擁有的土地上遍布水系,剩下那點能種作物的旱地又都是高低不平的丘陵。所以閬風一直以水產乾貨聞名,什麽時候還盛產糧食了?
還未進入城池,城郊的景象就給寒雪煥然一新之感。大片大片的田地碧綠幽翠,高大挺拔沒有半點萎靡樣。每一片田地邊都挖了方便灌溉的水渠,眼下還有農戶在田間勞作,細細一看竟不知究竟在弄什麽名堂。
“農家,小可遊學士子,途徑此地想討口水喝。”下馬上前,寒雪不急著入城打探,這田間的把戲實在讓她好奇。
“好好,後生你等等哈。老婆子!來客嘞,快拿清水和餅子來!”農舍離田地並不遠,樣式有些新奇,看起來就是剛建的。一位老婦人從裡邊樂呵呵的趕了出去,籮筐裡擺了一摞白面烤餅。
“後生你候俺片刻,俺還有最後半壟草除了。”老農身後的家夥事挺豐富,又是木桶又是兜網,還有許多寒雪認不出來的古怪東西。此刻也不好多問,這便一邊喝著水一邊打量起四周來。
周圍的農地看著也不多,十戶而千畝,也就尋常耕作范圍。那麽源源不絕的糧食究竟從何而來?難道山裡、樹上都能掉稻谷了不成?
一口咬在白面烤餅上,寒雪差點驚掉了舌頭來!
一路走來,餐風飲露,寒雪什麽沒吃過?風乾的肉片味道和石頭差不多,但也只能就著水咽下繼續趕路。若是運氣好遇上戶人家,興許能討來碗野菜疙瘩湯,清湯寡水還有泥腥味在裡頭,就這已經是難得的暖胃之物。
可眼前的白面餅子是怎麽回事!外邊的皮焦脆可口,隱約還有些蔥香,一口咬到裡邊,濃鬱的甜醬瞬間佔據整個口腔。寒雪五代三公,也算是人極之位什麽沒吃過,家裡更精致的點心比比皆是,可沒有一樣有著這般清爽香甜的口味。這是農戶的日常吃食?閬風城究竟發生了什麽!
“小郎君還吃得慣?俺家老頭嘴巴重,不擺白糖豆沙在裡頭他都不吃,吃不慣俺回去給你做果醬的餅子,那可好吃著嘞!”
“白糖豆沙?果醬......”寒家五代三公,也算是富貴到了人極,寒雪又是遊歷四方的嫡長,世間美味少有不曾一品。這飴糖和蜂蜜都是府中的常備之物,可飴糖粘黏味重,蜂蜜又味距甚遠,都似是眼前烤餅這般齒頰留香。
究竟是什麽東西?寒雪堂堂女狀元,結果在老農夫婦面前反倒成了無知稚童,一問三不知簡直呆若木雞。
好在莊稼人有著自己的樸實和好客,寒雪又是遊學在外的士子,很受農戶尊敬。這邊邀請寒雪住上一宿,也就是一頓晚飯的招待,心思巧妙如她輕易便得到了想知道的一切。
“養鴨崽也是恩公大老爺教俺們的嘞!鴨崽子啥都吃就是不吃稻葉,就按恩公大老爺的法子,出了草的地灌溉上水,灑兩把碎米、谷子很快就會被鴨崽子吃光......”
飯桌上,農戶夫婦們經常提起恩公大老爺這個稱呼,尤其是兩杯米酒下肚之後,老農都不用人問,自己樂呵呵先念叨了起來。兩個七八歲的孩童在桌邊玩鬧,夥食好了身體也壯實不少,蠟黃的臉正在重新變得滿是紅光。
在田間生活了半個月,一戶接著一戶拜訪,寒雪見識到了許多未嘗一見的新玩意兒。千奇百怪的農具、帶著蠶卵的麻布、滿是糞便的木桶還有樹汁漿液調出來的除蟲藥。
眼前的一切就不該是凡人想得到的,寒雪心裡的不安越來越盛,這幾晚她總能想起陳家逃走的余孽少爺來,以前那呆子也喜歡呆在田裡瞎折騰......
就在寒雪一點點搞清閬風的變化時,陳亦鋒正在城裡忙碌著采買的事宜。
胖子來到閬風城已經大半年了,靠著城裡遺留的三川米行的資金,胖子成功遊說了閬風孫家。說報仇為時尚早,陳亦鋒也沒指望為了自己的家仇搭進孫家來,可互惠互利的買賣營生卻足以讓孫家心動。
半年裡,城郊十萬畝試驗良田產量翻了兩番。引進雙季稻和農具改革之後,又是水田灌溉和精耕細作,接下來的收成只會越來越好。孫家賺了錢了自然更加拉攏他這位盟友,只要能和閬風城主攀上關系,財力便能化作實際力量。
還有最後一年多的壽命,胖子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主公,七城商隊已盡數返回。此次收購鐵器十萬余斤,硝石、硫磺、瀝青四十余車。另外黑水澤千裡之地已經購得,木下城的鎢錳礦山也簽訂合約,募集的千名工匠悉數抵達。”米行總鋪,黑衣領隊前來回報。
“很好。把物資入庫封存,工匠妥善安置。礦石帶去煉金工坊測試,就算打不出花紋鋼,至少不能是破銅爛鐵。”
“是。”
“還有,這些天把魚田和果樹嫁接宣傳下去,此次秋收至關重要。彩蠶也要加快,催一催染料坊和織廠,入冬前我要看見十萬匹絲織。”
“主公,織廠是孫家產業,是不是要......”
“帶上禮物去......算了,還是我自己跑一趟吧。來人,備車。對了,這次打聽到消息了嗎?”
“屬下無能,還是沒找到夫人的殮葬之處。”
“那她呢?”
“星女下落亦無人知曉。”
“去做事吧。”歎了口氣,看了眼掛在牆上的畫卷,黑紗明麗的女子亭亭玉立,近在眼前卻觸不可及。陳亦鋒不再胡思亂想,登車快速趕去孫府。
人群中一個人影藏於其中,在米行總鋪外守了許久,終於等到了相見的人。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可依舊讓寒雪方寸大亂,真的是他!讓閬風城繁榮昌盛的竟真是那呆子!
大難不死卻遠遁至此做起生意,這位陳少爺究竟意欲何為?如果只是想隱姓埋名重新開始,為什麽不換掉三川米行的名號?但如若是想報仇,又何必折騰那田間下等事,難道這些農民能幫他報仇?
寒雪看不分明,若是曾經的陳少爺,她必定一笑置之。可現在卻不一樣了,能在大半年時間裡弄出天翻地覆的改變,要說沒有點野心、能力可能嗎?那可是滿門皆死的血海深仇啊,就算是呆子就忘得了嗎?
“後生,俺們暖棚都訂上了,你還要買啥不?”
“張大哥劉大哥,你們知道這件米行的老板住在哪裡嗎?”寒雪心情很是複雜,最穩妥的辦法當然是找機會殺了陳少爺永絕後患。可已經害了人家滿門一次,現在又要第二次,寒雪無論如何說服不了自己。尤其是嫁做人婦以後,時常懷念起被帶去田間的短暫時光。
“後生你可真能說笑,恩公大老爺沒有府宅是人盡皆知的。走到了那住到哪裡,沒聽說有個棲身的地兒,累了在路邊也能睡,可了不得!他還在俺們村住過三日呢,別看白白胖胖,是個乾活的好手嘞!”
“沒有住處......”寒雪眼裡終於有些潤濕,再不忍看過去一眼,道了聲別策馬往天墉折返回去。家已經被毀了,從此再無居所,自己到底是在造什麽孽。
帶著千思萬緒重回自己的生活之中,寒雪沒有提起這次東行的見聞。就像是她明知道陳家要蒙難什麽也沒說一樣,她也準備好了等待自己的宿命。人死了,仇,總得報吧。
十月,閬風城的商隊再次抵達。這回除了糧食和瓜果之外,商隊的規模擴大了不少。各種絲綢、棉麻的織品,瓷器玉石文玩,各地的名酒,雜耍戲班和新奇娛樂。一樣只需要一點點的錢,就能享受無上的生活, 吃飽了穿暖了,又有舞樂為伴,還能看上幾場大戲。
漸漸地,就是農戶自己都不太願意再伺候田地,辛辛苦苦一年到頭,沒幾個錢不說還得受人剝削。反正城裡的一切美好生活都不貴,何不把田倒手搬進城享福去?
農戶把田地都轉手給了行商,而城府米行因為從行商那裡轉手來的糧食大增,佃戶處的納糧減少近半居然全然不察,等到第二年開春時,已經沒剩幾個還在田間種地的農戶了。
寒雪把一切都看在眼裡,自己搬去了後院靜修,每日經誦禮佛不出小院半步。蠢人還渾然不知,她卻已經深知大難臨頭。糧食、絲織,各種奢侈品,那呆子的意圖已經很明確了,一旦控制住天墉城的商業命脈,做什麽全在他一個念頭。
運氣好,談些條件比如寒家抵命便放過天墉城。若是恨意滔天,輕易就能讓天墉城民不聊生,內亂隨時可能爆發。但如果真的恨到了不死不休,那麽聯合其他城主,斷糧攻城,天墉必亡。
寒雪能看出來,城主和父親未必就看不出。可問題就在這裡,看不看得出並無太大差別,錢和糧都在人家手裡,技術也不是隨便一學就能仿效的,即便看出來依舊無可奈何。
糧食就是不夠,東西就是沒人家便宜,百姓就是喜歡眼下的生活,權野如城主又能奈何?
在小院裡一天天等候著,不知不覺時間又過了半年。終於,這個六月沒有再出現任何閬風行商,不光是閬風城,其余六城也齊齊封閉道路,一粒米都沒漏給天墉城。
到了,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