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撐著最後一口氣,伸出手抓住了公交車門上的鋼製把手,剛要將身體帶起,卻感覺有點脫力,身後的腳步聲又近了一點,這時三個個男人竄到了門口,一把將他拉了上去。
“謝……謝謝!”
余念扒上車,差點跪下去,艱難的喘著氣。
那謝頂老司機卻不理他,隻是一心一意開車。一腳油門下去,公交嗡的一陣轟鳴,加速駛離。
回頭一看,車窗外數十個感染者已被輕而易舉地拋至身後。
一時間好多個問題想問,但心跳得連成了了一條線,喘得狗一樣的,面色蒼白汗流浹背,實在也說不出話來。
還未張嘴,身旁幾個男人忽然喝問道,“有沒有被咬或者抓傷?有沒有感染?”
余念擺擺手,還是說不了話,那幾個男人低頭,繞著他老老實實檢查了一遍,有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甚至伸手摟起余念的T恤檢查身體,若不是下半身不大容易被咬,隻怕他們也下得去手。
余念隨他們檢查,心想這倒是個好方法。
翻來覆去好一陣子才罷休,顯然是很吃了點感染者的苦頭了。
過了一會兒,終於恢復了一點體力。
凝神掃視車內情況,不意外的發現他不是唯一的乘客,實際上除了門口這三個,人還不少。
老弱病殘座和車廂後部的座位上,好幾個人也正打量著他,余念略看了下,似乎都是相對年輕一些的,零零總總加起來有十來個人,男的比女的要多。
和今天見到的所有人一樣,全都誠惶誠恐,坐立不安,個個拿著手機在打電話看信息,手機燈光打在臉上映得人陰森森的。
現在是晚上8點多,這些人出現在這輛車上必定有自己的事情,但余念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麽上車的,更不關心。
雙手撐在膝蓋上勻氣,張嘴欲問。
“我們也是才上來的,這公交平時就跑這一帶,這師傅說他要去接人,路上看到我們這些回不去的人才給順路捎上的,也是看到你被活死人追,才帶上你的。”
那中年男人道,顯然看出了余念的疑惑,不等余念開口已經解釋了。
余念也已留意到他,這人戴著副無框眼睛,挺斯文的模樣。
“那這車是要去哪兒?”余念急道,要是不順路,這麽一車人,估摸著這禿頂師傅未必有那麽多的好心和時間帶他們去別的地方轉悠。
老司機聽見他們說話,大聲喊出一個小學的名字,余念心裡一喜,那裡離他住的地方隻有十幾分鍾路程,如果用跑的會更快。
“都去坐穩了!”老司機車開得快,不時還猛打方向盤,見幾個人站著閑聊,職業性提醒道。他倒是好習慣。
余念心中略定,幾人在離司機最近的位置坐下。
往前面看去,車子開得很快,白色的行車線和路邊的風景嗖嗖往後掠過。
先前他逃跑的那附近路已經堵死了,這段路卻有零散的私家車,也在趕路,個個都不要命一樣的轟著油門,余念總算知道那輛帕薩特是怎麽被撞的了。
他看著路面,這才發現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這輛車沒有打開大燈,甚至車內也是一片昏暗,隻依賴路燈的光源照明行駛,難怪剛才在路上逃跑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車燈。
這邊的街區同樣一片黑燈瞎火,但現在的路燈多是感光控制,早就亮了。
路邊偶爾有慢吞吞挪動的感染者,數量卻不如余念逃出來的街區多,
畢竟這段路已經是比較偏僻的區域了。 聽到車子的聲音,有些離得近的感染者試圖追趕,這部分在街上遊蕩的,幾乎都能看到帶了傷,而且幾乎都致命。余念猜想這些可能是最早被感染或者襲擊的人,大約當場就死亡了,卻沒人管,就變成了這樣子。
各種缺胳膊少腿的,臉被嚼得稀爛的,少鼻子沒耳朵的,歪著脖子的感染者,看得一行人心裡寒氣直冒,不敢多看。
他和黃家人出來的時候才6點多,這些感染者竟然遍布全城了,雖然數量相對來說很少,應該不到幾十分之一。
但決定數字大小的除了分子,更重要的是分母。
即使隻算幾個主要的城市,按最低的百分之一比例算一算,光現在就有多少個感染者?余念用幾個城市的大致人口基數做了個小學生水平的乘法,心中苦澀。
又想起了學生時代看過的恐怖小說,主角和一個剛認識的女人上了一趟深夜公交,卻發現車裡的人腳不沾地,除了主角自己,沒一個活人。
明知道這個想法很可笑,余念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了幾眼,還好……
正在這時。
“小心!”
斯文中年人忽然大吼一聲,將余念思緒打斷。
一小堆感染者晃悠悠站在前方十字路口正中間,將路封死。
這地方沒有路燈照亮,師傅開得快,一時竟然沒看到他們,按他們現在的速度,要避開恐怕是不大可能了。
“別管了!反正是死的!”
“撞過去!”
幾個男人大吼道。
車裡幾個女的頓時又尖叫了起來。
百忙之中,余念竟然覺得這些女人真是無聊,除了叫就是叫,半點作用沒有,一天下來幾乎聽膩了。
“抓緊!”那老司機爆出一聲巨吼。
余念隻來得及用左手握住身邊的欄杆,車速不減反增,老司機右手一個換擋,身子往右一倒,腳下踩了兩下,雙手眼花繚亂交替著狂打方向盤。
一聲可怕的嘎吱聲音傳來,余念側坐的身體往後一躺,粘在了座椅上,正對著他坐著的一個男人沒抓穩,直接飛了起來,撞在對面余念身旁的座椅上,碰出‘砰’的一聲響,車廂尾部也傳來東倒西歪的熱鬧聲響。
公交車寬闊的視野,此時像是透過放大鏡看東西一樣,除了中間的畫面,邊緣似乎都被模糊了。
余念發現路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賓館突兀出現在畫面中,紅色的LED字體在夜裡如此醒目:鍾點房88元。
旋轉中,透鏡車內的燈光光影變幻,寬大細長的公交車廂在路上劃出一個巨大無比的弧線。
完成了一次90°漂移後,車窗外畫面終於擺正,路面重新出現在腳下。
老司機身體正回來後,又是一腳捅下去,引擎發出了轟的一聲咆哮,繼續向前衝去。
輪胎摩擦著地面產生的橡膠焦糊味鑽進眾人鼻孔。
“老子開了20年的車,沒撞過一次人,今天也不會!”老司機冷冷說道。
幾個沒坐穩的,都受了點輕傷,哎喲喲叫著爬起來一看,前方空曠而漆黑,已經不是原來的路了。
“這不是去幼兒園的車!”
一個三十左右穿著條白色連衣裙的女人捂著頭,衝上前來大喊道。
“我兒子在等我!”
老司機手下換擋加速,一邊道,“回不去了!前面拐上並行的路,要下車的自己下去!”
他說完,一男一女立馬跑到了門邊,看樣子是住在這附近的。
這段路周邊都是廠區,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車往前開了幾百米,余念忽然看到一個矮小的人影在不遠處向車子這兒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向這邊揮手,這個距離看上去,人也小,顯得慢吞吞的,加上黑糊糊的也看不真切。
正好這兩人也要下去,路也算乾淨,公交乾脆的靠著那人停了下來。
前門打開,幾個下車的對司機一疊聲道謝,他揮揮手,幾人結伴一起下去了,看陣勢是打算互相策應著,好歹多幾雙眼睛不是。
他們下去了,剛才車外那人才顫悠悠跑過來,那三個人還是去門口接應。
司機往右看了好幾眼,才捂臉一聲長歎。
余念也愣住了,難怪看著又矮又小,原來是個老太太,佝僂著背,頭髮花白,一件寬松的花棉衣套在身上,喘得余念都替她擔心。
“她被咬了!”
這時戴眼鏡男人卻忽然往後退了一步,指著她乾枯的手臂大喊。
撕裂的傷口處,一個牙印子清晰可見。
她看著面前的年輕人,眼睛裡全是焦急,一串粵語從嘴裡低聲吐出,帶著沙啞的喘氣聲。
余念傻了,他沒什麽語言天賦,至今也沒學會幾句粵語,這樣就更聽不懂了。
司機卻聽懂了,“我們不順路的!去不了那個幼兒園!”
余念看著她手上的傷,猜到多半是去找孫子的,一口氣堵在喉嚨裡半天沒出來。
“讓她下去!”戴眼鏡斯文中年男人衝了回來,一手捂鼻子,一手指著老太太。
余念以為自己聽錯。“你說什麽?”
“老太婆這樣子!說變就變啊!還帶著病毒,你不想活,我還想活!”
另外兩個男一起,三個人呈品字隱約將余念和老人圍住,安靜的看著余念和花衣老太太,態度已經很明顯了,車廂後面的人也不出聲。
“這是人,不是牲口,你現在放她下去,就是要她死!你們有一丁點的人性嗎?”余念吼道。
老太太看懂了這三人的意思,不標準的普通話和粵語輪番快速說著。雙手連連作揖,一邊錘胸口,幾滴渾濁的淚順著臉上揪成一團的褶子橫著往外流。
意思是“不要這樣對我,我到了地方就下去。”
司機再次開口,但這次卻並不是幫余念,“我們不去幼兒園的,上來了也沒用。而且她這樣子……”
余念知道他意思是指這老太太上不上來也沒多久可活了。
那三個男人聽到這話,大約是見此場景有所觸動,都沉默了沒有繼續發作。
車子在路上呼呼駛過,顯得車裡特別安靜,先前說要去幼兒園的女人跑過來,“等下我帶她走吧!要是怕病毒的話,我們早就已經感染過了!”
說完抓住了老人的胳膊。
再也沒人多話了。
目光轉向老人,卻發現她情況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不大妙了。
白色連衣裙的女人已經蹲在了老人身邊,輕輕搖晃著她,又從包裡掏出瓶水試圖喂她:怎麽可能有用?
這樣劇烈的的運動本身對老人的身體就是一種損害,同時也加速了這種病毒的擴散,衰老的身體抵抗力自然不如年輕人。
瑩瑩轉化的時間余念不清楚,但至少也有1個小時,黃郡蘭2小時不到,至於這老太太……
“誰來幫幫忙啊!”白裙子女人哭喊道。
一天之內,余念已經目睹太多太多這樣的事情了,同樣的無力感再次籠罩了他,“讓她走吧……”
幾句話沒說完,老太太手一軟,就往旁邊倒下了,余念伸手接住,卻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麽辦了。
先前那另外兩個接應他的男人先後起身,猶猶豫豫低聲道,“她……快活了……這一車人呢。”
余念下意識回頭,車尾處,幾個人縮在自己的位子上, 閃躲著余念的眼神。
一個媽媽和她兒子一起,縮在後排座椅上,媽媽捂著他的耳朵,孩子閉著眼。
白裙子女人大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景,有些崩潰,拉著老太太,不肯撒手。
“哎。”司機再次歎息。
此時公交已經將近要回到原來錯過的那條路了,路邊零星又有了感染者,司機也不好停車,沉默的氣氛就這樣維持了下去。
然後老太太動了一下。
不可能,這麽快?
這震驚剛產生,老太太忽然用和她年齡不相符的敏捷猛睜開眼睛,張嘴就拽過白裙子女人的手咬下。
“小心!”余念喊道,伸手去抓。
啊!白裙子女人大叫一聲,卻沒甩脫。
來不及多想,余念用力一拉,分開兩人,那2個男人也反應了過來,連忙幫手控制住了已經重生的老太太。
“開門!”其中一個大喊道。
後門應聲而開。
“一!二!三叻!”
“媽媽……他們剛才把人丟出去了嗎?”後排,小男孩不知道何時睜開了眼睛,傻愣愣對他媽媽問道。他母親害怕的捂著嘴,沒有回答兒子的話。
正在張牙舞爪的老太太,被丟了出去,有彈性的身子被高速帶得在地上翻滾出去好遠,瞬間脫出人們的視線。
她重新爬起,兩條枯瘦的腿斷得徹底,無法支撐身體,隻能用乾巴巴的手掌支撐著身體,她往公交車離去的方向追趕了兩下,但很快公交就遠離了,她失去了目標,像一隻的奇怪蜘蛛一樣漫無目的的爬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