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哎,孝先兄此言差矣——公禮,之所以會找上孝先兄,是因著,此事不但與兄有關,也可說得上是關系不淺啊!”面對著直腸子的王曾,樂黃目依舊是一副慣常的溫和樣子。
說著話,樂黃目捋了捋顎下的山羊胡,眼中盡是笑意。
樂黃目說這話,雖是一臉的笑意,可那話中卻全然是一副意有所指,讓聽者不由起了慍怒之意。
但,讓人更為驚訝的是,他緊接著說出口的話語,卻又讓怒意頓生的王曾,在經由刹那的錯愕後,轉而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了幾分。
待得王曾眉目微擰著,剛要開口說些什麽,那樂黃目卻又擺了擺手,續而拱手輕聲,恭敬地道:“此地不宜長談,若孝先兄不閑公禮唐突,還請隨愚弟移步——”
東京汴梁府衙
雖是時值未時,但府衙後堂的書房內卻已緊閉門戶。寬大的書案上,鋪設著一張手工繪圖,待仔細觀瞧,那正是東京汴梁城的城坊坊圖。圖上,城中各坊和大街排列嚴整如棋盤,就連坊內曲巷和漕運水道都纖毫畢現。
書案前,兩位官員正在凝神細觀。兩者皆著緋紅四品朝服,一人眉眼細長,顎留山羊須,一臉溫文,乃右諫議大夫權知東京汴梁開封府樂黃目。旁者臉方而正,濃眉大眼,眼中有著藏掩不住的銳利鋒芒,此人正是客隨主便的王曾。
不管先前在義莊時,王曾是抱著何種心態和情緒,隨著樂黃目而來。此刻,他已是完全沉寂了下來——
其實,若嚴格說起來,標記著汴京城中建築的輿圖,應該分為兩張。
此刻,平鋪與兩人面前,這標志著京畿城中各坊、街道、建築等地面建築的城坊坊圖,隻稱之為地上圖。而,另一張,則與眼前長案上鋪開的城坊圖,大小別無二致。只不過,那張宣圖上所繪製的線條,乃是城中的地下建築,即地下暗渠。
只是,說來也許讓人難以置信,那繪有京畿城中底下暗渠的重要輿圖,竟然在一次連日裡的暴雨天災中,工部庫房慘遭雨水侵蝕浸泡,此圖也隨著其他一些文案資料一起浸了水,泡廢了。
一想起及此,王曾眼中不由又蓄上了怒意。如此重要的東西,朝中管理竟如此隨性,簡直是兒戲之至——
此刻,隨著目光在輿圖上的不停遊走,樂黃目的手指,不由指向了禦街北端的一個小點,“孝先,應該對此處不陌生吧?”
王曾看著那小點,雙眼之為微微一怔,隨即點了點頭,道:“‘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礬樓。’白礬樓之名,想來在京畿無人不知——”。
“既如此,孝先兄應該對鬼樊樓也不陌生吧!?”
即便,此刻聽著樂黃目舊話重提,王曾也不由得身軀又是一怔。那剛松開的濃眉,隨之又緊皺了起來。此語,也是方才在義莊時,樂黃目口中輕言之語。
至入宋以來,唐時原本井然有序的坊市製,已被人為打破。發達的商業、龐大的人口規模、寬松的管制,在創造了社會繁華的同時,也製造了,無數藏汙納垢的空間——
例如:熱鬧的勾欄瓦舍,它既是“士庶放蕩不羈之所,亦為子弟流連破壞之門”。
又如:汴梁城底下,這四通八達,絲毫不遜色於千年後的人力所建的地下暗渠。更確切的說,這些地下暗渠,即是後世人口中的排水系統。
每當大雨傾盆而下,撐著油紙傘在雨中溜達,
即便發現褲腳已被滴濺起的水滴沁濕,卻也不覺得髒;青石板的街道雖滑不溜丟,卻也不曾積水—— 而,這些都離不開京畿汴京城內的,極深廣地下排水系統。
可,凡事都有著正反兩面。也因此,“極深廣”的排水系統(也即是下水道),不僅承接了地面上汙水。同時,也成為了地下的藏汙納垢之處。以它的“深、廣”胸懷,在容納了無處棲身的乞討者的同時,又在不經意間,變成了犯罪者的天堂。
據說,當時犯罪者、亡命者多藏匿其中,並自名此處為“無憂洞”。更有甚者以盜匿婦人,販賣孩童為業,暴斂錢財。
因與著東京汴梁城內的第一樓”白礬樓(樊樓)“相對應,隱於地下的,這個熱鬧的,屬於犯罪者的極樂之地,又被冠上了“鬼樊樓”之名。
在地下,它是能讓犯罪分子為所欲為的“地下王國”。而,對於地上的人來說,它卻變成了,困擾城中人的一個汙毒所在。變成了汴梁城中,一顆取之不去的毒瘤。
隨後,即便是來了能吏,也難以將其徹底整治、根除——
而這個頑疾,不能免俗地,自然而然也成了,眼前這位曾經的大理寺丞,想要極力除去的東西。當然,如若此城市頑疾,能被去除,也是此時的,權知東京汴梁開封府樂黃目,所求之不得的。
“自是再熟悉不過!”
王曾此時面對樂黃目的再次提及,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老夫任大理寺丞期間,雖不是直管汴京城中提點刑獄公事,卻對此惡名並不陌生。據傳,城中多數人口失蹤案,都與此處脫不了乾系。”
說到此,王曾雙眼一轉,口中即刻又是一頓。就連看向自己身旁,這位滿臉笑意的同僚的眼中,也多了幾分耐人尋味的意味:“你不會是認為——”
若先前, 對著眼前的這位“稀客”約自己前往那義莊的舉動,他只是覺得不同尋常。如今,見著這樂黃目如此自信滿滿地,直接拿這“鬼樊樓”來說事,其意就不言而喻了。
顯然,他對當年之事的知悉程度,已全然超出了自己的預計——
“嗯嗯——”
仿佛已全然意會了王曾眼中探究的意味,樂黃目卻是在此時,肯定地點了點頭。
只見他,雙手撐著長案,俯身在案上的細宣上點劃著,道:“當初,為了能將‘鬼樊樓’這一處徹底端除,大理寺,哦,不,應該說當年孝先不可謂不用心良苦。想必,就單單部署一事,也頗費了些手腳。但,只可惜,當年部署一始,大理寺費盡心機,安插進鬼樊樓內的暗樁,不僅被紛紛啟了出來。且,就連那些暗樁的屍首被人發現之時,死狀都是極其淒慘的。可以說,今日所見屍首的形態,即是當年之事的翻板——”
聽到這,王曾仿佛又看了眼前那一幕幕地血腥場景,不由曲掌成拳,“咚!”地一聲,咬牙猛捶於桌面上。不過,只是刹那,王曾確似猛地回過了味來,就連那本就銳利地眼神,也頓時變得咄咄逼人了起來——
“當年之事,在老夫的示下下,隻將那些枉死的暗樁,當成普通凶案的死者來處理,細節之處旁人並不知悉。更遑論屍首呈現的狀態。而,如若老夫記得不錯,公禮當初確未曾參與此事。如今,公禮又是憑何將現今的命案,與當初之事相連?!且,對此過往之事,公禮又是何以知道得,如此詳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