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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元輔》第二百一十二章 誤解
萬歷十一年四月初七,山東按察使趙於敏上疏,彈劾遼東總兵官、寧遠伯李成梁,其彈劾的罪名是私心任事、獎懲不公。

  趙於敏的這次彈劾,顯然是出自於高務實的授意——他跟高務實算得上是“老朋友”了。

  早在萬歷七年的時候,時任吏科給事中的趙於敏就曾經上疏彈劾那位得罪了高務實的凌雲翼[注:見“冠京華”卷第141章“誰的雷霆”],後來高務實出任廣西巡按之時,趙於敏已經升任廣西布政使司左參政[注:見“按廣西”卷第046章“思播田楊,兩廣岑黃”],跟高務實也頗有交往。

  而在去年年底的時候,趙於敏在廣西三年考滿,升任山東按察使,又和高務實有了交集,說起來還真是有緣。

  當然,趙於敏之所以能輕易接受高務實的授意去彈劾李成梁這樣的人物,主要還是因為他的座師乃是郭樸。

  由於趙於敏是隆慶五年的金榜,所以高務實平時也是尊稱他一聲師兄的。

  師兄師弟,只是身登金榜的先後問題,實際上在實學派內部,趙於敏的地位顯然遠低於高務實,高務實既然找他辦事,他怎麽可能拒絕?再說,他自己總覺得這山東按察使能落到他的頭上,可能還是沾了高務實的光。

  據說內閣當時處理這批調動的時候,他本來有幾個地方可以去,包括雲南、陝西和山東,職務倒都是按察使。而這三省裡頭,顯然山東是最優項,所以競爭也很激烈,最後還是元輔張四維親自拍板定下來的。

  趙於敏覺得,元輔之所以力主讓他來山東,多半是由於高務實的緣故——畢竟山東和遼東在政務上是一體的嘛!

  果不其然,他來山東才三個月,高務實就有事情請他幫忙了。

  彈劾本省總兵,對於一省按察使而言不算大事,也不算小事,但這也得看人來,李成梁顯然不是一般的總兵。

  要是山東巡按或者都察院山東道禦史,又或者兵科給事中等人去彈劾,倒是問題不大,但按察使去彈劾,還是有些危險的。

  然而趙於敏並不怕,甚至還有些躍躍欲試,其中內情實在不足為外人道,反正在趙廉憲看來,幫高務實的忙簡直就是升官發財的前兆。

  趙廉憲的這次彈劾,說嚴重也不嚴重,畢竟“私心任事、獎懲不公”這種罪名本就可大可小,而趙廉憲的彈劾又是針對李成梁處置開原、撫順等馬市的問題,由於女真人在朝廷心目中的地位比較一般,所以正常來講應該是問題不大。

  趙於敏的奏疏中主要指責李成梁的地方,在於他認為李成梁對於歷次戰爭中所繳獲敕書分配有貓膩。

  他表示,李成梁所繳獲的敕書,有七成都分配給了哈達部,另外輝發、烏拉兩部各分走一成,此三家就佔去了總額的九成,而這三家偏偏全都是海西女真。

  拋開這幾年一直被重點防備的葉赫部不談,建州五部一共隻分到一成,長白山三部基本上沒有,就算有幾道,也屬於可以“忽略不計”的那種水平,而更遠的野人女真那就提也休提了。

  對於這種情況,趙廉憲認為是李成梁“私心作祟”的表現,因為海西四部離李成梁的老家鐵嶺最近,李成梁麾下家丁之中,有不少人都是出自海西四部的“夷丁”,其中尤其以哈達部為最甚。

  趙廉憲甚至還拿出了一個數據,說李成梁的家丁之中,僅僅是出身於哈達部的“夷丁”,就高達四千人左右,而出身於輝發部的也有“近千”,甚至連葉赫部出身的“夷丁”都有五六百,惟獨烏拉部由於有前面三部的阻隔,僅有百人左右在李成梁軍中效力。

  趙廉憲表示,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李成梁在分配敕書方面便對哈達部格外關照,於是就導致了一個嚴重的後果,那就是“諸部心懷怨望”,皆“敵視哈達”,不僅使得哈達部“舉目皆敵”,而且還讓女真諸部認為朝廷處事不公,嚴重損害了皇上的威望。

  總而言之,趙廉憲認為哈達部去年被葉赫、蒙古聯軍攻打,而同為海西女真的輝發、烏拉二部明明以前都是朝廷認可的“受哈達約束”之部落,卻偏偏都選擇按兵不動,就是由於朝廷在他們心目中已經不公正了,而哈達的貝勒在他們眼裡也不配做“滿洲國主”了。

  換句話說,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於李成梁私心任事,獎懲不公導致的。

  像這種除了幾個數據之外,幾乎通篇都是推論的彈劾,當然不會有什麽立竿見影的效果,所以朝廷的反應也不大,只是按例把這道彈劾轉送到廣寧李成梁處,讓他自己上疏自辯。

  李成梁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和自家三個弟弟李成材、李成實和李成林在議事。

  巧得很,他們議的也是開原的情形。

  平日裡“留守”鐵嶺老家、負責李家在遼北事務的四弟李成林正說到他發現近來有人暗中查訪李家在開原馬市的生意,就被匆匆而來的李如柏給打斷了。

  “爹,二叔、三叔、老叔(東北將最小的叔叔叫老叔),有朝廷急報。”

  李成梁皺眉看著李如柏,語氣不悅地問道:“急報,有多急?”

  “您被彈劾了。”李如柏道:“朝廷讓您上疏自辯。”

  李成梁輕哼一聲:“你老子我一年到頭哪個月不被彈劾,急什麽急?先交給師爺們看看,讓他們草擬個自辯疏拿過來我看就是了。”

  李如柏連忙道:“這次有些不同,是去年年底新任山東按察使的那個趙於敏彈劾的。”

  “趙於敏?”李成梁偏著頭想了想,這才皺眉道:“我記得他是郭東野的門生吧……呵,他彈劾我什麽啊?”

  “他彈劾您私心任事、獎懲不公。”李如柏揚了揚手裡的公文,道:“他說去年哈達部被打,是因為您偏心哈達,導致哈達部被女真各部仇視,所以才被葉赫聯合蒙古韃子給打了。”

  “荒謬!”李成梁往太師椅的椅背上一靠,滿臉不屑地道:“郭東野的門生,居然就這水平?這廝是怎麽上來的?”

  這個問題李如柏答不上來,但李成材卻很熟悉朝廷掌故,聞言立刻答道:“趙於敏這廝,算是順著高求真的大腿爬上來的。萬歷七年的時候,他和林一材師兄弟兩人合作,幫著高求真彈劾凌雲翼,後來……沒記錯的話,又和高求真一同在廣西任職。倘若不出意外,他這個山東按察使說不定都是高求真幫他從張蒲州那兒要來的。”

  一聽跟高務實有關,李成梁就忽然正色起來,坐直了身子,朝李如柏招了招手:“拿來我看。”

  李如柏趕緊把手裡的公文雙手呈了上去,李成梁一把抓了過來,打開細看。

  看了一會兒,把那公文又朝李如柏遞了回去,指示道:“拿給你二叔他們。”李如柏不敢怠慢,趕緊又送去給李成材。

  李成材看完,一邊皺著眉頭遞給李成實,一邊對李成梁遲疑著道:“這件事……似乎有些蹊蹺。”

  “不用似乎,蹊蹺大著呢。”李成梁有些煩惱的道:“我跟這個趙於敏素不相識,他應該沒有什麽理由跟我玩這一出,我看這應該是高求真的意思。”

  李成材點了點頭,卻又道:“可高求真拿這點東西說事,管什麽用啊?趙於敏的這些玩意兒,除了那幾個人數點得還算清楚,剩下的全是屁話,什麽證據都沒有,這種東西送去司禮監,皇上能信?”

  “所以我說蹊蹺大著呢。”李成梁皺著眉頭,沉吟道:“咱們跟高求真也算打過幾回交道了,你琢磨著他會是個蠢材嗎?”

  李成材擺手道:“那自然不可能。兄長的意思是,高求真此舉……別有用意?”

  李成梁撚須思索著道:“別有用意我看是肯定的,問題是他這用意到底是什麽……這種不痛不癢的東西,實在不像是他的手段。你莫要忘了我前些天跟你說的話,早在先帝龍馭賓天之時,張太嶽和馮雙林倒台之事就很蹊蹺,不像是什麽意外,也不像是高新鄭的做派,反倒很像後來高求真的風格。”

  李成材接口道:“是,兄長說得不錯,高新鄭做事風風火火是不假,但卻很少玩陰謀詭計,都是直來直去。而高求真這廝卻像條毒蛇一樣,要麽不動,一動就要人命……像這樣不痛不癢的彈劾,若說是出自他手,那可的確有些詭異。”

  李家老三李成實這時候忽然插了句嘴,道:“大兄、二兄,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一件事,高求真這廝雖然和咱們李家頗不對付,但他似乎一直都沒有把大兄往死裡得罪,就仿佛總留了些力氣一樣。”

  李成林對這句話也表示讚同,說道:“不錯,小弟也發現了這一點,他雖然總跟大兄過不去,但下手一直都不算狠……呃,二兄見諒。”

  李成材知道老么的意思,他剛才的話裡把李如桂被高務實搞得罷職下獄說成“不算狠”,所以說“見諒”。

  這倒無所謂,李如桂雖然是李成材的兒子,但他在李家的地位顯然談不上多麽重要,李成林這話雖然直接了一些,卻也不算說錯什麽,因此李成材擺手表示無妨。

  李成梁思索了一會兒,問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高求真確信,我李成梁已經投了申次輔他們,高求真一時拿我沒什麽法子,所以隻用這些小手段來提醒或者說警告我?”

  李成材搖頭道:“小弟覺得不太像。兄長,如果真如你所言,高求真這廝十年前就敢對張江陵那樣的人物出手,那麽十年後的今天,他難道膽子反而小了?雖說十年前高新鄭仍在,但眼下不也是張蒲州當政麽?這區別能有多大?更何況,高求真現在的真正倚仗,恐怕是……那位爺。”

  李成材說到這裡,用手指了指天,然後才接著道:“既然這樣,他又怎麽會因為擔心申次輔他們的反應而投鼠忌器?”

  李如柏這時候忍不住道:“我看高求真怕的還是爹爹手裡的大軍……”

  “你閉嘴,為父和你三位叔叔說話,有你插嘴的份了?”李成梁瞪了兒子一眼。

  李如柏不敢反駁,怏怏閉嘴。

  “大兄,你說高求真是不是看上了咱家的買賣?”李成林皺眉道:“要不然趙於敏為何別的都不提,就總拿開原那邊的情況說事?”

  李成梁皺眉道:“你是說馬市?”

  “是,大兄莫要忘了,高求真剛剛從開原回到遼陽。”李成林答道。

  這次李成梁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認真思索了起來,反倒是李成材搖了搖頭,道:“高求真雖然財雄勢大,但看起來卻不像是貪財之人,我聽說他和土默特的買賣,一年給戶部二十幾萬兩,幾個港口就更厲害了,去年好像給了戶部將近四十萬兩。

  如果再加上一些其他的行當,僅去年一年,單他京華一家,給朝廷的銀子沒有一百萬兩也得有個七八十萬兩……這是多大一筆錢?咱們在開原,甚至說在整個遼東馬市的收入才多少?有這筆錢的十一(十分之一)嗎?我不覺得高求真能看得上這點錢。”

  李成林有些不服,道:“二兄,話不是這麽說的,銀子這種東西誰還嫌多不成?”

  這次李成材還沒來得及說話, 李成梁卻開口了,道:“我也不信高求真是看上這點銀子了。”他目光有些陰冷地道:“我倒覺得,高求真是想提醒我,他已經知道咱們李家養兵的銀子從哪來的……”

  李成實有些不解,問道:“可是知道這個又怎樣呢?朝廷上下這麽多將領,誰家沒有家丁?養家丁的銀子總歸就是那幾種來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們邊將不靠馬市靠什麽?難道光吃兵冊(空餉)就能養活得了?”

  李成梁搖頭道:“這個道理我看高求真應該是明白的,但他未必是要我吐出這筆錢……我還是懷疑,他是在逼我‘下船’。”

  下船?

  李成梁的三個弟弟互相對視一眼,都明白了這個詞的意思。李成材遲疑道:“兄長的意思是,高求真是在逼你站到他們高黨那邊去?可他十年前不怕張太嶽,現在也應該不會怕申瑤泉,有必要這麽做嗎?”

  李成梁想了想,也覺得李成材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的,沉吟著,語氣發寒地道:“若非如此,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高求真想要徹底掌握遼東,所以非要逼得我對他俯身下拜、言聽計從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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