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趕往內閣,原是打算跟此前一樣穩一穩三伯高拱的心情,沒成想一到內閣卻聽當值的翰林說高閣老得知自己被參,二話沒說直接打道回府去了,今兒已經臨時改成郭閣老執筆擬票。
高務實稍稍一怔,馬上放下心來。按照大明官場的習慣,被參當然是要回家,自己做出一個主動停職待勘的姿態來的,但一般來說也不至於這麽急,當天被參當天就走,所以高拱既然如此痛快,說明他已經在這件事上想開了,打算按照高務實之前的建議來辦。
那就沒事了。
高務實想了想,覺得既然已經來了,去老師那兒拜見一下也好,便轉頭走向郭樸的值房。
殷士儋離任而郭樸入閣之後,高拱奏明皇帝,再次調整了一下內閣的分工。
現在的內閣,高拱自己分管吏部和刑部,這顯然是為肅清吏治,不必贅述。
郭樸現在分管禮部、戶部,但同時也可以過問一些兵部事宜——因為他現在的主要工作就是高務實上疏提出的驛站改革,這裡頭主要涉及的就是戶部和兵部。
張居正本來是主管兵部,現在兵部的大權被分了一部分出去,於是加上了工部。
現在大明的兵部很有意思,它有兩個輔臣督管,還有一個少傅、吏部尚書來主持部務——這裡的吏部尚書說的不是高拱,而是楊博。
這裡必須解釋一下,此刻的大明,有兩個人頭上掛“吏部尚書”銜,一個是高拱,他是正經的吏部尚書,吏部歸他管;還有一個就是楊博,他也掛著吏部尚書的銜,但他主持的是兵部事務。
這件事聽起來很古怪,但其中是有原因的:吏部尚書實際上是六部之中地位最高的,這不必多說了。楊博作為晉黨真正意義上的“黨魁”,其資歷、地位都十分尊崇,並且此前他就做過吏部尚書,現在他也沒犯事,不可能給他降格使用。
而同時,趙貞吉京營改製實踐之後沒多久,兵部尚書就空缺了,代行尚書權限的左侍郎谷中虛又在前不久被皇帝勒令在京閑住,兵部於是徹底沒了主官。這肯定不行啊,於是高拱就把在京休養的楊博請出來,以吏部尚書之名主管兵部。[無風注:楊博以吏部尚書掌兵部,雖然畸形,但的確是史實。]
所以現在兵部的情況是六部之中最複雜的:首先,張居正從入閣一直分管兵部,不僅在兵部的勢力根深蒂固,外鎮將領之中也有很多仰其鼻息的“門下走狗小的某某”;楊博國朝老臣,又是晉黨核心人物,更以堂堂吏部尚書之尊來掌兵部,猛龍過江之勢毋庸諱言;郭樸卻也不遑多讓,他是做過吏部尚書的內閣次輔,又因為負責改革驛站,必須對兵部有足夠的影響,皇帝對此也很關注,那自然不能不在兵部發聲。
可以這麽說,兵部衙門現在算是一場三國志——張居正算是曹操,楊博、郭樸因為高拱的關系,算是孫劉聯盟。
當然,這麽一來,實際上也可以說高拱對兵部同樣有很大的影響力。
高務實來拜見郭樸的時候,郭樸就正在看一則關於兵部的奏疏。
他見了高務實,倒也毫不驚訝,明知道高務實是為什麽而來,卻偏不和他去說高拱被參的事,反而道:“你來得正好,這裡有一道和兵部有關的奏疏,你來看看。”
高務實略有些意外,因為郭樸雖然是他的老師,但他是個公私分得很開的人,平時即便討論政務,也只有關於張居正、馮保等人的事情才會和高務實說,今天居然破了例?
不過高務實也沒多問,只是接過奏疏看了起來。
這道奏疏是兵科都給事中梁問孟所上,奏疏言:“頃者虜酋款塞,人以為邊境安矣,以臣計之殆未可謂無事也。宣大山陝貢市屆期,乃文臣沿習舊套,粉飾華詞,武臣藉口封貢,弛意戰守,邊民之撫綏不得其方,軍士之訓練不以其實,城堡之地塌者未盡修理,屯田之荒蕪者未盡開辟。降夷通丁,漸生渙散之心;硝黃鐵器,每犯私通之禁,以至車夷之去留、史夷之安插、撫賞之盈縮、市期之遲違,俱屬可慮。
“其在薊鎮,則屬夷私索撫賞,而軍士扣賠月糧,南兵倍加犒賞,而北兵為增憤惋。遼東再揵,當長勝慮敵之秋;套虜西掠,抱假道伐虢之患,是皆可為深慮者,而曰邊境已安,此臣之所未解也。乞嚴飭九邊文武大吏,悉心經畫,以圖實效。”
有意思了……這位梁掌科[無風注:都給事中,明時俗稱科長、掌科,本書中如果稱呼為科長,似乎有些出戲,所以以後都以掌科稱呼]倒是好膽色。
眾所周知,宣大山陝大半是高拱的嫡系,薊遼則是張居正的人馬,你居然兩派一齊批評了?
郭樸見高務實沉吟不語,提點道:“你可知梁問孟其人?”
高務實搖頭道:“不太熟。”
“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金榜,肅卿是他的座師。”郭樸頓了頓,又平靜地補充道:“不過他的房師卻是張太嶽。”
高務實頓時一怔,心道:這麽有意思的嗎?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位梁掌科的舉動就似乎更有意思了。
高務實再次拿起奏疏,仔細看了看,思索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這位梁掌科,看來也是我的師兄了。”
他這裡的“師兄”,是從高拱這裡論的,言下之意,這是我們的人。
郭樸不動聲色,問道:“何以見得?”
高務實笑著一彈奏疏:“他雖然兩頭批評,議論公允,但其實還是有所側重的。”
“說說看。”
“老師,您又考學生了。”高務實倒也不介意,笑道:“您看他批評宣大山陝,主要說的是什麽?是將士松懈,火器外流,但沒有具體實指。這種事情就算報給聖上,聖上也頂多就是下旨嚴飭一番,誰也不會掉一塊肉。”
郭樸微微挑眉:“那薊遼呢?”
高務實哈哈一笑,擺手道:“戚元敬這個倒霉蛋,又被人坑了。”
“怎麽說?”
高務實把奏疏往郭樸的書案上一放,指著其中一段念道:“老師你看這句:‘其在薊鎮,則屬夷私索撫賞,而軍士扣賠月糧,南兵倍加犒賞,而北兵為增憤惋’——扣北兵的月糧給南兵發賞,這話任誰聽了,都會認為必是戚帥行事不公吧?畢竟,南兵可都是戚帥帶去的。”
郭樸聽完,頗有深意地打量了高務實一眼,問道:“聽你這口吻,似乎認為戚繼光是被冤枉了?”
高務實正色道:“老師,據學生所知,南兵拿的餉銀和犒賞一直都高於北兵,但這並不是近來才有之事,算起來,從戚帥單獨募兵以來,一直如此。”
“這我知道。”郭樸淡淡地問:“我關心的是,北兵可有不服?”
“難說,可能是有的。”高務實倒也光棍,直接道:“不過不服也沒用,南兵的表現和戰績,的確都遠勝北兵。學生不知老師如何看待這個問題,但若以學生之淺見,若我帶兵,是寧可要三千南兵,也不要一萬北兵的。”
郭樸聽了,不禁莞爾:“你帶兵?你會帶兵?”
“帶兵自然是不會的。”高務實略微有些尷尬,但馬上又接口道:“不過, 令行禁止是一支軍隊的基礎,南兵在這一點上遠勝北兵,這總是事實吧?反正學生是覺得,與其帶一支指揮不靈的大軍,不如帶一支如臂使指的精兵。”
“考慮問題不要這麽簡單。”郭樸伸手點了點那道奏疏,道:“若是這支大軍因為不服這樣的差別對待,發生兵亂了呢?屆時,誰來負責?”
高務實心裡完全不覺得戚繼光麾下能鬧出兵亂來,但這話不好說,畢竟他是作為後人來看待問題的,對戚繼光的信任幾乎達到了盲信的程度,而郭樸這樣的當時文臣,可未見得多麽高看戚繼光——至少,絕不可能有崇拜感。
郭樸見高務實不說話了,才幽幽開口:“告訴你一件事:梁問孟原本是以張太嶽學生自居的。”
高務實臉色頓時一變,脫口而出:“糟了!”
郭樸終於露出一抹苦笑,道:“現在知道麻煩在哪了?”
高務實一拍大腿,急道:“他的房師雖然是張閣老,但畢竟座師是我三伯,因此他既可以投張閣老,也可以投我三伯,誰也不能說他背師忘恩。如今我三伯與張閣老起了齟齬,他大概是更看好我三伯,所以急急忙忙想要改投門戶……”
高務實以手扶額,歎了口氣道:“可問題在於,他這樣坑害戚繼光,外人定以為是我三伯指使,目標是斷張閣老一臂!若只是外人這麽想也就罷了,關鍵是皇上會怎麽想!我們才剛剛定策要以退為進,倒逼皇上主動對張閣老進行壓製,結果被他這一攪和……唉,這家夥可真是挑了個好時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