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岡愁二為什麽要自殺?

　　小千似乎非常執著於這個問題，明明瀨名理保子已經多次避而不談，各種轉移話題，但原本很擅長讀懂氣氛的小千，卻完全沒有放過她的意思，死死的揪著這個問題不放。

　　他為什麽要自殺?

　　他為什麽渴望死亡?

　　你明白的吧。

　　你是他的知己，是最好的朋友，應該能理解的吧。

　　還是說，他是被你殺死的?

　　S！

　　當瀨名理保子看完那兩張十年前留下的紙頁，迎面而來的便是竹田千愛如同狂風暴雨般的質問。

　　冷酷、肅殺、步步緊逼、壓迫感強烈。

　　誰也沒有想到，那個總是把圓圓的眼睛眯成月牙，露出天真笑容的可愛女孩，居然有如此可怕的一面。

　　理保子雖然已經年近三十，但也被信中愁二的話語，以及小千的誅心問題打擊得一陣恍惚，不自覺的將紙頁緊緊的攥成一團，發出撕裂聲。

　　十年前，片岡愁二從天台縱身一躍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而不知為何突然出現在屋內的，井上心葉那酷似愁二的臉，仿佛索命的惡鬼，在質問著與小千相同的話語:

　　為什麽要殺死我?

　　我為什麽要死?

　　“不，不是我，不是我殺的！”

　　瀨名理保子發出歇斯底裡的尖叫，面目扭曲而猙獰。

　　但小千不為所動，稍待片刻，又將語氣放緩，發出靈夢從未聽過的溫柔治愈聲線。

　　“愁二學長臨死的時候，一定很痛苦吧。將你叫到頂樓，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沒有他最信任的理保子學姐陪在身邊，就算是死，也難以安心吧。”

　　瀨名理保子依然呆呆的望著井上心葉，忽然淌下了眼淚。

　　“他，他說好累，活著好累……”

　　說了沒幾個字，她便泣不成聲，發出難聽的嗚咽。

　　但竹田千愛沒打算就此罷休。

　　“所以，他拜托你殺了他。”

　　“我……”理保子抽噎著，似乎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小千又忽然換了個話題:“愁二學長，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理保子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移開了那盯得井上學長渾身發毛的視線，她抽了抽鼻子，但話語中還是帶著濃重的鼻音。

　　“愁二他……雖然偶爾會說些喪氣的話……但是性格很狡猾，就像個小孩子，又很體貼、細心，是個會讓人忍不住愛上的人。”

　　“啊！”

　　發出驚呼的遠子學姐，在所有人注視下不好意思的捂住嘴巴，歉意的弓了下身子，輕聲解釋道:“實在太巧合了，與太宰治一同自殺的女子，山崎富榮，在自己的日記裡是這麽寫的:【太宰老師很狡猾，可是我卻愛上了他……太宰老師是個會讓人忍不住愛上的人……】”

　　理保子學姐接話道，“是的，愁二很喜歡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反覆看了不知道多少次，把書都給看爛了。雖然他對咲子說自己不喜歡看書，只要看到書就會想睡覺。”

　　她還不知道，她手中緊握的兩張紙，就來自於愁二學長看爛了的那本書。

　　理保子忽然自嘲的笑了笑，“你們都已經看過愁二的信了吧，沒錯，我就是裡面的S，他的自殺，也的確與我有關。”

　　面帶苦澀的吐露實情，她終於敢正視竹田千愛，仿佛在回答剛才的問題。

　　小千卻面無表情。

　　“愁二學長是不是你殺的?”

　　理保子搖搖頭，

又點點頭，“他是自殺，卻因我而死。”　　“可以詳細說說嗎?”

　　理保子左右看了看，慢慢的走到牆邊，找了一把椅子斜靠著坐下，癱軟的樣子就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片岡愁二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個很輕浮，總愛開無聊的玩笑，對任何人都不是誠心交往的家夥，讓人看了就討厭。可是有一天，我真的受不了了，就對他說:‘你說的話沒有一句是真的。你只是用演技騙了大家吧’，他聽了很驚訝，那個表情看起來非常脆弱、寂寞，好像就快哭出來了，讓我從此再也無法對他置之不理。”

　　理保子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有氣無力的娓娓道來。

　　“自從那次以後，只有在我面前，愁二才不會演戲。他只會對我訴說他的痛苦與哀傷。啊——就像這上面寫的一樣，聽了都覺得好痛苦。”

　　理保子把手中捏成一團的紙小心展平，仿佛在整理一件珍愛的寶物。

　　“他雖然和咲子交往，但是咲子根本不了解他。他的精神壓力越來越沉重，每天都像在地獄中煎熬……所以，我就唆使另一個人，叫他把咲子從愁二身邊搶走……不，也許我只是單純在嫉妒咲子罷了。”

　　理保子幽幽的歎了口氣。

　　“為了擺脫另一個人的糾纏，咲子不顧一切的橫穿馬路，就被撞死了。當時，我和愁二親眼目睹了事故的發生。愁二覺得罪惡感沉重，他本來就是精神失衡的人，這下子完全崩潰了，變得一心想要尋死。

　　他從以前就很想死，現在更是衷心期盼死亡，他堅決地相信，只有死才能從痛苦的深淵中解脫。我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只有實現他的心願才是愛他的證明吧?咲子死後一個月，他寫了信給我，說是有真心話要對我講，叫我去頂樓。我知道，不得不做出了斷的那一刻終於到了，刹那間，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理保子仰著頭，目光茫然，眼淚卻再次抑製不住的流出。

　　“我不想去……如果我沒去的話，愁二會放棄吧……可是，萬一我的爽約讓他感到絕望，隻好心如死灰的從頂樓跳下去，那樣的話……果然還是非去不可啊！”

　　她的手緊緊按住胸口，緊鎖眉頭，露出極為痛苦的神色，似乎喘不上來氣。

　　“頂樓上，他說，他對我說，說……殺了我吧……我已經累了，請你殺了我吧。”

　　理保子的聲音時斷時續，每個字都滿含顫抖。

　　“他說:只有你才能殺了我。即使到現在這種地步，我還是無法了解人的心。當我看到咲子在我眼前身亡，沒有感到半點悲傷。【我想死，我隻想死，一切再也無法挽回了。不管做什麽事，不管我做什麽，都是沒用的。只會更讓自己羞恥罷了。 】——太宰治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寫下那樣的文字呢?我覺得自己現在跟他非常接近。我完全了解他的心情。這樣的我，還有存活的價值嗎?理保子，只有你才能回答這個問題，請你告訴我答案。”

　　“我已經救不了愁二了，只能實現他最後的心願。所以，我說出了他想聽的那個答案。愁二露出了溫柔的笑，好像在對我說‘謝謝你’一樣，然後就從頂樓跳下去了……所以，是我和太宰治聯手殺了片岡愁二。”

　　充斥著悲傷與痛苦的敘述到這裡戛然而止了，由於信息量過大，文學社的屋子裡一片死寂，好久都沒有人發出聲音。

　　“理保子學姐，你給出的答案是什麽?”只聽小千冷冷的問道。

　　“我對他說，你不配做一個人，你就是‘人間失格’。”

　　“人間失格……”

　　小千咀嚼著這個詞語，又問:“你也是這麽覺得嗎?你也認為片岡愁二沒有做人的資格嗎?”

　　“不，不是的。”

　　理保子猛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大叫:“我絕不認同！愁二他既幽默又溫柔，雖然，他說他不能理解感情的存在，每天都在扮演小醜，可是，這又有什麽關系呢?人們難道不都是戴著假面活下去的嗎?不是整天在撒謊，在演戲嗎?倒不如說，這才是人類的本質啊！”

　　理保子學姐似乎在用盡全身力氣否定著那個觀點，也否定著自己曾經對愁二說出的話語。

　　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是在後悔嗎?是在後悔沒能把這段話說給愁二聽嗎?

　　斯人已逝，再也沒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