瀨名理保子匆匆的離開了文學社，走的時候有些踉蹌。

　　揭開舊日傷疤的痛苦深入骨髓，恐怕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她都很難睡個好覺，不過，這也是一個打開心結，告別過去的好機會，就看她能不能走出這段往事了。

　　至此，靈夢和小千的調查順利結束，雖然有些虎頭蛇尾，但結局還算令人欣慰。而且耗時不到兩天，一切便已真相大白，即使是小說中的神探也很少有這麽高的效率……某萬年小學生除外。

　　整個過程中，從收集線索，到制定計劃，到最後的“審訊”，基本都在看小千的各種花式操作，靈夢主要負責技術支持、安全保障，可以說打了一手好醬油。

　　然而，小千卻依然是一副沉默不語，凝神思索的樣子，似乎對於這個結果並不滿意。

　　靈夢也不太滿意。

　　她的關注點，本來就不是什麽愁二愁三的自殺案，而是這位名為竹田千愛的少女的異常情緒。畢竟這孩子是她來到外界後為數不多的幾位好友之一，而且，小千總給她一種莫名的親近感，仿佛兩人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靈夢的第六感很敏銳，甚至上升到了玄學的層面，她也一向相信自己的感覺，所以，即使小千沒有主動接近她，靈夢也不會放過這個古靈精怪的蘿莉。

　　尤其是這幾天，表面上是在幫忙探案，其實靈夢始終都在偷偷觀察小千的種種反應，試圖從她的言行舉止中分析出她的性格變化原因，以及她與那件陳年舊事的關聯。

　　可惜，靈夢並沒有當偵探的天賦，也沒研究過心理學、微表情什麽的，觀察到最後也沒能得到一點有價值的結論。只能在心裡一次又一次的羨慕某些能夠讀心的妖怪，畢竟，那個能力實在是太方便了。

　　瀨名理保子離開後，文學社重歸寂靜，天野遠子和井上心葉小聲議論著那些十年前的恩怨情仇，遠子學姐甚至打算以此為題材讓心葉寫一部短篇小說，大概是餓了吧。小千卻一直沉默著發呆，不知在想什麽。

　　“小千，我要回去了，一起走嗎?”靈夢問道。

　　竹田千愛猛然抬起頭，圓圓的眼睛中似乎蘊含著無盡的迷茫，她若有若無的點了點頭，向靈夢慢慢走去，才走了兩步，忽然又轉過身。

　　“遠子學姐，井上學長。”

　　小千的聲音又回到了之前那般清冷淡漠，仿佛只是在說一件不相關的事。

　　“你們覺得，像片岡愁二這樣的人，除了選擇死亡，真的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嗎?”

　　井上心葉本來還在傲嬌的推拒著學姐的寫作邀請，聽了小千的話卻不知想到了什麽，愣在那裡，臉色瞬間煞白，隨即變得有些激動。

　　“不，不是的！只要活著，沒有什麽是不能改變的，我是絕對絕對不能認同自殺這種做法的！”

　　就算是靈夢這樣不擅長看透人心的，都能看出井上心葉對於自殺有心理陰影，遠子學姐自然也很清楚，或者早就知曉。她輕輕拍了拍心葉的手臂，安撫了一下渾身顫抖的少年，才對小千說道:“你已經讀過《人間失格》了吧?”

　　見小千點頭，她接著道:“片岡愁二把自己代入到了小說中的主角中，最終得到了與太宰治相同的答案。但是，這個答案是正確的嗎?即使太宰治是個偉大的作家，至今仍然享有盛譽，被無數人稱頌紀念，但他的思想，他的答案，一定是正確的嗎?”

　　小千懵懂的搖了搖頭。

　　天野遠子用羽絨般溫柔的聲音繼續訴說著。

　　“你聽說過《禁閉》這部著名戲劇嗎?它是法國的思想巨匠，讓·保羅·薩特的代表作，比《人間失格》的發表還早了四年，作者在其中表達了截然相反的觀點，我想，如果太宰治讀過這部劇本，也許就不會選擇自殺了。”

　　“什麽樣的觀點?”

　　小千喃喃的問道。

　　遠子學姐微微一笑，開始講故事:

　　“戲劇的場景設在地獄之中。在開場的時候，三個主人公就已經死掉了。他們都是罪人:加爾散是被槍斃的逃兵，艾絲黛爾是色情狂和溺嬰犯，伊內絲是同性戀和嗜好支配別人的變態。他們被送進了地獄，然而那只是一間密室，沒有刑具與烈火，唯一折磨和約束他們的只有互相之間的關系。

　　劇中反覆提到，密室裡沒有鏡子。加爾散一進入這間房子就注意到這點。後來當伊內絲稱他為“劊子手”時，他說:“要是能照一下鏡子，我什麽都舍得拿出來”。艾絲黛爾更是急切想找到一面鏡子:“當我不照鏡子時，我摸自己也沒用，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還存在。”

　　沒有了鏡子，人就只能把他人當作鏡子，從他人那裡尋求自我存在的證據，通過他人的目光來認識自我，畢竟作為已死之人，無法再采取行動來改變什麽。這就是劇情發生的背景和前提。

　　他們彼此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沒有黑夜，這種目光的注視是永恆不可逃避的。

　　加爾散力圖要證明自己不是懦夫，他想通過別人的目光來得到解脫。在艾絲黛爾那裡，他得不到真心誠意的回答，因此他試圖通過說服伊內絲來完成自己的解放。

　　艾絲黛爾在沒有鏡子的情況下惶惑不安，“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還存在”，她作為色情狂只能從男人那裡證明自己的魅力和存在。唯一的男士加爾散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而伊內絲則與這兩人有所不同。如果說這兩人是心甘情願受別人目光的支配，那麽伊內絲則是熱衷於以自己的目光來支配別人。她一方面把艾絲黛爾視為獵物，要求後者把她當成鏡子，當成自我評判的標準;一方面又冷酷地揭示加爾散的懦夫面目，不讓他獲得安寧，進而也要挾他不讓艾絲黛爾獲得安寧。

　　這樣，“他人的目光”就成為了刑具和烈火，他們互相折磨，勾心鬥角，都不能獲得解脫和自由。作者在結尾借加爾散之口說出:“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獄。”

　　後來，“他人即地獄”這句話經常被人誤用，解釋為人和人之間深懷惡意，其實並非如此。

　　劇中密室的門打開過一次，加爾散有過出去的機會，只是因為他執意想從伊內絲那裡，通過她的審判來獲得自由，才失去了機會。作者暗示:人只有通過自我選擇才能決定自我存在，只有通過自我選擇才能獲取自由。如果寄希望於他人的諒解和拯救，只能是一種欺騙，結果就是永陷地獄，墜入痛苦的深淵。

　　《人間失格》的主角也是如此，葉藏為了掩蓋自己無法理解感情的怪異之處，拚命討好他人，屈就他人，扮演滑稽角色逗人笑，受到委屈也不敢反抗，生怕惹人不開心。到最後，雖然落得了“神一般的好孩子”的評價，卻每天陷於羞恥與痛苦的地獄中，完全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欲望，只能選擇死亡。

　　所以，竹田同學，你問我片岡愁二有沒有其他的選擇，我的答案是:有。

　　不以他人為評價標準，找回自我的那一刻，他就能重獲新生。可惜……”

　　可惜十年前的片岡愁二沒有認識到這一點，輕易的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遠子學姐憐憫的看著小千，悠悠的歎了口氣。

　　“找回自我……嗎?我明白了。“

　　竹田千愛眼中的迷茫逐漸散去，目光重新獲得了焦距，她忽然彎腰，朝前方的天野遠子深深的鞠了一躬。

　　“感謝您的教誨，讓我受益匪淺。”

　　“誒?”

　　遠子學姐發出可愛的驚呼，然後使勁的擺動雙手，“別這麽說啊，教誨什麽的，我只是個普通的文學少女啦~”

　　小千又朝井上心葉鞠了一躬，“今天麻煩井上學長了。”

　　清秀的男生也有些不適應，勉強笑道:“沒，沒關系的。”

　　“那，我就先走了。”

　　道了個別，竹田千愛轉身向門口走去，就連步伐也顯得比以前更有力道……別平地摔就好。

　　“遠子學姐，井上學長，今天謝謝啦~”

　　靈夢也笑呵呵的擺手道別。

　　“誒，那個式神……”

　　身後傳來井上心葉的聲音，靈夢頭也不回的喊了句“下次再告訴你們”，便溜出了門外。

　　遠子學姐是她在外界見過的唯一妖怪，以後少不了要來找她。

　　走廊裡，靈夢趕上已經快要走到樓梯處的小千。

　　“走這麽著急幹什麽?小心摔倒。”

　　“我不會再摔倒了。”

　　小千嘟囔了一句，左右探頭探腦的看了幾眼，確認周圍沒人，才壓低聲音道:“靈夢，我想變成妖怪，就是你說的那種妖怪，你一定有辦法的吧?”

　　靈夢一驚:“你不做人了?”

　　“嗯。”

　　“……”

　　那你還這麽著急跑出來，知不知道，剛才那間屋子裡就有個真正的妖怪，說不定還能給你分享點切身體會。

　　在心裡吐槽了一句，靈夢還是沒有暴露遠子學姐的身份，而是如實道:“不行的，你成為不了妖怪，除非你想犧牲自己的一切。”

　　“如果我……”

　　“放棄吧，這種事，我是不會容許的。”

　　“……”

　　“你為什麽想要成為妖怪啊?”

　　“因為……做人，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