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的八月,鹹陽王城卻是一片陰沉窒息。
陰陽家方士的丹藥越來越沒有了效力,臥榻之上的秦王嬴異人大動肝火,氣急敗壞地拒服任何藥石,嚇得后宮仆人跪地不敢言語。
夜半三更。
昏昏酣睡的嬴異人大喊一聲熱死人便倏然醒轉,一身大汗淋漓竟似沐浴方出一般,見其滿面紅光,仿佛就像是個沒事人一樣。
太醫令急匆匆趕來,見到這異狀,連忙跪地不起。
嬴異人神情了然,也仿佛知道這是大限將至的回光返照。擺擺手:“傳召丞相,王后,上將軍,駟車庶長......等一眾群臣。”
名字一個一個緩緩念出,氣氛也愈發壓抑。
最後嬴異人聲音越來越小,仿佛用光了所有力氣,“還有太子嬴政!”
.......
大雨滂沱。
整個鹹陽都仿佛湮沒進了無邊無際的雨幕!
轟!
暮色如夜,一道雪亮猙獰的閃電撕破暗沉的極夜,也照亮了飛速入城的幾匹勁馬身影。
身為陳銳的嬴政,冷眼飛速掠過在雨夜中顯得厚重壓抑的王城。
回顧此身十三載未覺醒的記憶,除卻在趙國邯鄲的童年,來到秦國這幾年時間內他也異常陌生,就連襄陽王城他也僅僅是來過幾回而已。
“公子,到了!”
嬴政掃了一眼,秦王寢宮前面,一老朽內侍在宮門口久久迎接。
跟隨老內侍進入寢宮,一剛進門,便有一股乾爽熱氣伴隨濃重藥味撲來,在陰冷的秋雨時節很是舒適。
連入三寢室,各個角落都是紅彤彤的大燎爐,旁邊還站著嬴政不熟悉百工群臣。
最終步入一藥味濃重的房間,嬴政第一眼就看到的面無血色,靠著山枕,擁著大被,埋在寬大的坐榻瞪著老大雙眼的嬴異人。
坐塌旁還有一絕色女子,渾身上下散發著傾世魅惑力,正是他的生身母親趙姬。
趙姬對面站著兩位老者,一位盡管須發潔白,但不顯老邁之氣,且身披重甲,按劍而立,兩道虎目精芒閃爍,直叫人心中兩股戰戰,不敢懈怠。
這人便是帝國上將軍蒙驁,也是蒙恬祖父。
另一老者,年紀與蒙驁相仿,面似老農,卻身穿玄衣大袍,腰配金印,手持長杖,一身威嚴令人不敢懈怠。
這人是秦國駟車庶長嬴倉,專門掌管秦國王室賞罰,血統,盈余,財貨等等事務。
當初遴選嬴政為秦國儲君,就是由他舉行。
“父王!”
嬴政當即跪下,眼中包含熱淚。
嬴異人目光複雜的看著看著自己的嫡長子,久久長歎一聲,未有多言,只是揮一揮手。
嬴政稍有不解,但還是站於母親趙姬身旁。
未過多久,門外侍衛高喊一聲:“文信候到!”
秦王嬴異人面色激動,看見飛奔而來人影,連忙推開大被,跳下坐榻扶住了大拜在地的呂不韋。
“文信候終於來了。”秦王幽幽一歎。
“臣來遲了,我王!”呂不韋滿臉熱淚,雙手扶住秦王嬴異人雙手,哀痛欲絕。
嬴政看著兩人互相抱著對方痛哭,竟發覺不出呂不韋有任何虛情假意,或許演技到了高深境界,那就是真情實意。
而且呂不韋輔佐嬴異人成為秦王,嬴異人回報呂不韋為丞相,兩者間豈能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樣子的人物。
良久,痛哭過後。
“文信侯,異人將去也!”嬴異人歎道。
“我王~”呂不韋再度哽咽。
嬴異人擺擺手,笑道:“得遇先生,異人生平之大幸也!,先生之才乾,更是秦國大幸也!”
“我王折煞老臣了。”
嬴異人搖搖頭,“先生無需自謙,異人才德平庸,與先父孝文王差強相若,可自詡知人尚可。”
“一言以蔽之:先生於異人新生,異人予先生新途,兩不相負,縱不如余伯牙鍾子期知音千古,奇貨可居也算得天下天下一奇也!”
話罷,房內所有目光都看向了嬴異人,就連嬴政驟聞間也是異彩連連。
後面這話說的相當高明。
即對兩人互相成就下了定論,猶如伯牙鍾子期之友誼,同時奇貨可居也暗含敲打之意。
“我王一言,呂不韋此生足矣!”呂不韋當即抹淚跪拜。
嬴異人又伸出手扶起呂不韋:“異人還有一事煩難先生。”
“我王但說,呂不韋死不旋踵!”
“既得先生一諾,拜托也!”嬴異人撲拜在地,驟然泣不成聲。
先秦戰國時期,貴族間多行跪拜之禮,縱使國君也不例外,但由於身份尊貴,非祭祀等要事,很少見國君如尋常貴族一般。
“我王折殺臣也……”呂不韋連忙扶起嬴異人。
待兩人又痛哭坐定後,嬴異人道:“我將去也,太子年少,我欲托國先生,以度艱危,以存嬴氏社稷。”
“雖秦國有王族強將,朝中亦不乏棟梁權臣,然如先生協調各方,總攬全局者,卻無第二人也!”
“且又與本王、王后、太子淵源深遠,與各方重臣皆如篤厚至交,在朝在野資望深重,無人能出其右。國事之重,所以托先生也!”
“我王不朽也,臣萬死不辭!”
呂不韋跪倒在地,聲音哽咽。
“咳咳咳!!“
“我時間不多了,先生且聽我說完。”
嬴異人連連咳嗽,面色也愈發紅潤起來。
“托孤之舉,要在太子!”嬴異人長歎口氣,“嬴政!”
“兒臣在!”嬴政站出身來。
“你祖父孝文壽數有限,平生有一遺憾,你可知曉?”
“不知。”嬴政搖了搖頭。
“身後諸子無雄強之才也!”
嘩啦~
暗夜中一道雪白閃電照在大殿弦窗之上。
卻見嬴異人徐徐道。
“秦自孝公以降,歷經惠王、武王、昭襄四任四代雄強君主,方得大出天下。你祖父之後,我於秦政守成尚可,開拓遠不足也,也實非強君也!”
“父王!”
嬴政高喊一聲,卻被嬴異人打斷:“我乃瑕玉也。”
“至於你是否是強君,我不知也,但一年前,舉國老秦人皆聞我嫡子能背誦全篇《商君書》,莫不道天佑我秦國!”
“你今年十三,已現璞玉資質,但若想成為白圭,終須雕琢也。”
“我原本想要細細雕琢,可上天啊!”
“父王!”
刹那,嬴政已是滿臉淚花。
嬴異人再度擺手,看向呂不韋,再度躬身道:“太子政生於趙,長於趙,九歲歸秦,我雖為其父亦知之甚少。但於閑暇時細觀其品性,覺此子才識舉佳,可惟秉性剛烈,易步乖戾之途,若不經反覆打磨而親政過早,於秦政無益也,大局便更難以收拾。”
“所以便有勞先生替我雕琢錘煉這塊璞玉了。”
“臣必定不負所托!”呂不韋哭道。
“政兒!”嬴異人有氣無力的喊了一聲,“自今日始,文信侯便是爾之仲父,生當以父事之。過去拜見仲父……”
“兒臣領命!”
嬴政哽咽領命,大步趨前向呂不韋長長躬身:“仲父在上,受兒臣嬴政一拜!”
“還是走上了如歷史上一般無二的道路,果然是實力坑兒啊!“
恐怕日後想要除掉呂不韋,就算不會如歷史上那般麻煩,但亦是相當棘手,更何況秦時明月是個高武世界,變數亦會相當大。
誰也不知道,多了他這個馬甲,世界會發生什麽鬼變化?
“太子請起!老臣何敢當此大禮也!”呂不韋惶恐地扶起了少年嬴政,待要回拜,卻被少年嬴政架住了雙臂低聲一句。
“國事奉詔,仲父辭讓便是你我兩難了。”
眾人忽感眼前一亮,嬴異人也是下頜微點,頗為滿意。
可待眾人聚焦嬴政與呂不韋的短短時間,便聽到一聲轟然。
嬴異人散手人寰。
“異人!”
趙姬忙不迭飛身過去,卻被一旁駟車庶長拉住喝道:“王薨有法!不可違也!”
說罷向身後一招手,老太醫令便帶著兩名老太醫疾步趨榻。老內侍已經將秦王嬴異人扶正長臥。三老太醫輪流診脈,各自向書案前的太史令低聲說了同一句話:“王薨無歸。”
一旁久候的老太史令鄭重書錄,肅然起身高聲一宣:“秦王歸天矣!不亦悲乎!”
這時候,寢宮中所有人等這才隨駟車庶長一齊拜倒榻前大放悲聲。
“宣王遺詔”
稍稍哭喊過後駟車庶長突然鄭重宣呼一聲。
嬴政微微一愣,才意識到,這所有的事項都是老秦王嬴異人早早安排好的,可余光打量旁邊的趙姬,晃晃不知所措,看樣子絕對不知道遺詔事宜。
老長吏高呼道:“秦王嬴異人特詔:本王自知不久,本詔書做遺詔公示大臣,新王親政之前不得違背:本王身後,呂不韋封賞文信侯爵,實封洛陽百裡之地,領開府丞相總攝國政;太子嬴政即位,加冠之前不得親政,當以仲父禮待文信侯,聽其教誨,著意錘煉;王后趙姬可預聞國事,得與文信侯商酌大計。政事實施悉聽文信侯決斷。三年秋月立。”
一時間風雨大作,底下所有目光都聚集到嬴政,趙姬,呂不韋的身上。
“臣呂不韋奉詔。”呂不韋第一個高呼。
王后趙姬這才醒悟過來,轉頭看了身後呂不韋一眼,也是伏地一叩:“趙姬奉詔。”
嬴政內心天雷滾滾,同樣跪地:“兒臣嬴政恭奉遺詔!”
“此詔之後,王后與文信侯決事!”長吏高聲補得一句。
寢宮大臣們便肅然拱手整齊一句:“臣等奉王后文信侯號令!”
呂不韋此時突然躬身一拜,“呂不韋悉聽王后裁決!”
全場百官目光又都聚集到趙姬身上,令剛還在擦拭眼淚的趙姬面色漲紅,支支吾吾道:“我?....怎麽....裁決什麽?”
“唉?”
嬴政心底一歎,呂不韋到底從微末崛起為帝國強相的人物,輕易來一手以退為進,就徹底斷送趙姬日後理政的可能。
不過恐怕以她政治智慧都不會意識到其中莫名含義。
看了看趙姬,底下另有深意的目光又投向了嬴政。
此時,突然一聲高呼傳來。
“報!”
“晉陽有逆臣謀反!”
呂不韋雙目驟亮,再度躬身:“臣呂不韋聽號秦王裁決?”
瞬間,嬴政頓感排山倒海的壓力襲來。
“說,還是不說?”
以他穿越諸天的經驗與智慧,想解決這個問題並不難,但是現在的處境並不適合成為眾矢之的。
嬴政陷入兩難境地,不知過了多久,趙高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正色道。
“非常之期,仲父無須顧忌虛禮。父王遺詔政兒未及加冠,不得理政。”
一下子,嬴政身上的壓力驟然消失大半,取而代之的有鄙夷,有輕視,有暗讚,也有冷漠,不一而足。
“但政兒有些建議, 懇請仲父定奪。”
“目前,秦國四大急務要務,其一,國喪鋪排;其二,新王即位大典;其三,平定晉陽之亂;其四,安定朝野人心。”
呂不韋面色一震,其余大臣也齊嘶的一聲。
“國喪事宜,我不知矣,但事關王族,懇請駟車庶長出馬,或若再有問題,母后亦可解決。”嬴政長身一躬。
“晉陽之亂,事關平叛,防務要事,秦國名將無數,想必上將軍必有方略。”嬴政轉身向蒙驁一拜,卻見他洪亮答道:“職責所在!”
“穩定朝野人心,就有勞仲父,統領各方事務,至於我繼位典禮,待國喪與平亂後再行不遲!”
“不知仲父以為然否?”
嬴政言語若劍,直刺呂不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