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建白將玉染的話字字句句都清楚地聽在耳中,記在心中。當玉染說完的一刻,謝建白也梳理完了。
“糊塗,糊塗啊——”謝建白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他眉頭緊皺,一雙眼底盡是滄桑痛心之色。他一手掌心猛地拍在桌上,連連搖頭,“意遠他怎麽就會這麽做呢?他以為君上做出保證,就真的最後一定會信守承諾嗎?而湘王府……湘王府與我們謝家相交了多少年頭啊!”
“我倒覺得謝二公子是一個有孝心的人,畢竟他答應長孫延出賣湘王府的緣由就是長孫延拿謝家滿門的性命作脅,長孫延不怕謝二公子不答應。而二公子還年輕,自當心生懼意,也就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了。我可是見到過二公子曾為此事痛哭落淚啊,那場面,恐怕是尚書永遠都不可能當面看到的了。”玉染溫言道。
“公主您這樣說可真是要讓老朽失笑了,公主說意遠還年輕,所以做事還能夠不用想太多,那比起意遠更年輕的公主又當立於何地,公主敢說您處事時莫非就不是三思而後行嗎?”謝建白歎息著笑道。
玉染提了提唇角,眉眼溫溫,“我生在皇家,幼時起初確實不知常人之苦,過得也算瀟灑。可後來,隨著時間推移,當我竭力用自己的思想想要盡力幫到他人的時候,我的親人對我的態度突然改變了。尚書你絕對不知,當顓頊夷盯著我的時候,表面是慈祥,可背後卻是帶刺的那種感覺。我開始活得越來越累,直到有一日,我的想法完全改變,然後走上了一條只有‘爭’這一字可以解釋的不歸路。
“尚書,我從幼時就開始三思而後行,是因為我別無選擇。而二公子,他在小的時候想來你給了他足夠的關懷與寵愛,他原本是有選擇的,他可以不用不用活得那麽累,他甚至可以遠離朝堂,只是直到如今這一刻,他才剛剛看清這個世道的薄涼,他才剛剛開始改變。所以尚書,你無法真的責怪於他,因為如今的他,連尚書你都無法拯救他。”
謝建白似是將玉染的話深深地聽了進去,他仔細斟酌了良久,才重新看向玉染。這一刻,謝建白的神思十分清明。
“公主,如果我無法拯救他,那您會嗎?”
謝建白用的不是“可以”,而是“會”,“您可以嗎”和“您會嗎”這兩句話的含義差了太多。因為前者問得是能否做到,而後者是謝建白絕對相信玉染的能力,所以問她會不會幫謝意遠。
玉染的來意就在謝意遠的身上,同時她也很想知道謝建白的意思。不過現在,謝建白這麽一問,一切倒是都明了了。
“當年我希望尚書不要從安國來到明戌,因為明戌其中早已破敗,離亡國不久矣。而今,我玉染欣賞二公子的聰慧才謀,願請二公子為我攝政王府的客卿,玉染可保證,當安國紛爭可以安定,那二公子必當成為重臣,至於是寧國還是安國,二公子日後也可自選,不知尚書意下如何?”玉染的聲色平和,語氣柔而緩。
謝意遠現在是安國的侍郎,又是謝尚書家的公子,若是她玉染直接請了謝意遠去寧國為臣,那麽想必謝意遠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就算寧國之人看在玉染的份上不敢當面出言,但在背後謝意遠必當深受他人議論。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讓謝意遠先成為玉染的客卿,在安國紛爭平定之後,如果安國背後的掌控權利可以慢慢掌握到玉染的手中,那麽屆時長孫延必定不是安國的主君,謝意遠即使是留在安國朝堂也可以被直接提拔,若是謝意遠想要留在寧國,那麽自然也會成為寧國重臣。畢竟,玉染對於有才之人還是很樂意重用的。
“既然公主來時就已經打定主意,那麽想來,就算老朽現在有拒絕的意思公主也可以有辦法讓老朽答應。”謝建白低低笑了起來。
玉染唇畔噙著笑,她右手的折扇扇尖輕輕敲打了一下桌面,須臾道:“這麽說,尚書是答應了?”
“公主這話可問錯了,老朽答應可是無用,一切還得看意遠自己的意思。畢竟,安寧兩國之間的事情公主想必比老朽更加清楚。”
玉染點了點頭,“赫連君去世,安商兩國聯手攻寧,但確無果。雖說現在安商因為軍敗有息事寧人之態,可卻不會保持長久。但所幸安商此次兵敗之後兩國關系鬧僵,已經暫時無法妥協聯手了,所以安商皆是無法攻寧。而再看華國,一直是在隔岸觀火,華國勢力兩分,恐怕也是因此華君才沒有直接出手。所以由此看來,恐怕最大的矛盾還是會出在安與商之間。”
“華國勢力兩分?這一點,公主是從何知曉?”謝建白不禁問道。
玉染聞言,略微一滯,隨後便莞爾說:“這我自有辦法。”
這個意思,就是她沒準備解釋了。
謝建白沉思片刻,又問:“那公主說華國勢力兩分,其中一半定是握在華君慕容齊手中的,可另外一半……老朽就猜不到了。原本最華國最為有勢的二皇子已經瘋傻,而大皇子聽聞資質平平,至於另外幾位皇子據說也沒有格外出彩之處,有關他們的消息極少。這麽一看,老朽倒是很不明白了。”
“華國的勢力現在有一大部分確實還是握在華君慕容齊手中,但另外一部分……”玉染話至此處微微一笑,她偏了偏頭,眉目靈動,“尚書可要知曉,有的時候不出彩並不意味著毫無才謀。”
謝建白被玉染的這番話弄得愣了一下,他看到玉染慢悠悠地站起身,又看到玉染仿佛吃痛似地飛快地用右手托住了左手手肘處。
“公主受傷了?”
玉染先是癟了癟眉,隨後很快便調整了過來,她扯了扯嘴角,神情倒是顯得無所謂,她忽然扭頭問道:“昨日二公子是幾時回來的?”
“意遠昨夜回來已是戌時,聽聞今日一早上都沒有踏出過房門。老朽聽聞昨日湘王府發生了一件不小的事,六皇子隨長孫千金出府,結果遇襲,長孫千金受傷。而六皇子是跟隨意遠出宮的,所以老朽原以為他是因為昨日之事過意不去,所以不肯出門。”謝意遠陡然心中明了。
玉染神色未變,“宛然已經醒了。”
“公主可否回答老朽,昨日之事可是意遠所刻意安排?”謝建白的語氣格外誠懇,他為謝意遠已是操碎心,神情之中是顯而易見的倦怠之色。
“是。”玉染沒有絲毫猶豫。
“我知道了,多謝公主。”
玉染在原地頓了半晌,隨後歎了口氣說道:“尚書本不用謝我。”畢竟玉染今日的來意很明顯,就是希望說服謝家成為玉染在安國的支柱,而謝意遠則是會成為那柄刺穿安國守衛的利刃。
謝家和湘王府本就不同,謝家只是在做著自己身為臣子的本分,而且想要的是成就一番功名立業,湘王爺要守衛的是安國的疆土,並且忠於安國。
所以,玉染和謝家本就是各取所需。
玉染給了謝建白保護謝家的肯定,同樣也保證了謝意遠的將來。比起面對一個暴虐無常的長孫延,謝建白必定是更願意選擇一直當做心中至交的玉染。
“我去看看長孫弘,另外也拜訪一下二公子,還請尚書留步不送。”玉染面色溫和,竟是難得地拱手行揖禮,可見她對於謝建白這個摯友的肯定。
友人不分年歲,就好比曾經玉染與赫連清的相交,同樣是跨越了將近三十歲的時光。
就在此刻,玉染恍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八芳華時的歲月,猶記得當時女孩的張揚。雖然也就沒過去幾年,可玉染總覺得自己是活得越來越平靜了,不是那種生活表面上的平靜無事,而是心頭再也無法被很多事情掀起極大的波浪。
在玉染轉身就快走出內間的時候,她忽然聽到謝建白的聲音。
“公主身處寧國高位,卻仍不稱君, 是否有意成為下一個顓頊帝?”
玉染聞言,垂眸一笑,她側頭回眸,語氣不徐不緩地說道:“不會。因為——我是玉染,是赫連玉,不是他。”
玉染明白謝建白沒有爭對她的意思,也只是想確認她是否有一爭天下之心,所以她不會有任何慍怒。
只不過,玉染想告訴謝建白的是:她永遠也不可能成為顓頊夷,因為她從來就不是自己的父親。
玉染話畢,便出了內間,她打開門,走了出去。
房間外面沒有人守著,玉染是一路走到了院外才尋到了一個路過的小廝。
“你們二公子的院子往哪裡走?我是和長孫世子一道過來的。”
“姑娘,您順著邊上這條路走到後面就是。”小廝朝著玉染先是躬了躬身,隨後又抬手替玉染指了一條路。
玉染收回視線,點頭說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