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啪!
無數電光從矮個侏儒身上飛射而出,直抓向懸浮於空,已經半化成龍的金鯉。
那電光落在金鯉身上,每一道電光都如利刃一樣,瘋狂在金鯉身上切割,削得鱗甲迸濺,淡淡的金血隨之噴湧而出。
連附近的湖水都被染上一層金色。
“給我下來吧!”
侏儒尖叫一聲,湧動的電光匯聚如爪,從四面八方向金鯉聚攏。
嗚~~
空氣裡,傳出一聲淒厲的哀鳴。
那不是真的聲音,而是金鯉的悲鳴,直接傳至所有人的腦海。
“魚兄!”
許生在心中怒吼,他恨自己無能,恨自己無法助魚兄逃過此劫。
但是身上被那些人按著,骨頭都是像是要被掰斷了。
他真的就什麽也做不了。
不甘心!
好不甘心呐!
“我來助你!”
一個聲音猛傳入耳中。
腦袋被按在湖灘上的許生心中一震,心中重新燃起一線希望。
他奮力抬頭,看到一道身影掠過長長的湖水,徑自投向金鯉方向。
紅色衣裙。
是縣令王仁富招攬的女異人。
一顆心,瞬間往下一沉。
一名異人,已經令金鯉痛不欲生,現在又加一個。
金鯉今夜凶多吉少!
他還記得,半月前金鯉傳念給自己,讓自己替它護法。
化形之時,將是金鯉最脆弱的時候。
當時自己自信滿滿的答應,卻不想……
喝酒誤事啊!
王仁富,你不得好死!
許生扭頭向著站在岸邊,臉色陰晴不定的王仁富瞪去。
想要破口大罵,卻隻覺得一股奇臭的味道,從嘴裡散開。
不知是哪個黑心人,居然脫了鞋子,將裹腳布塞入口中,腥臭無比。
喀啦~
一聲大響。
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到金鯉身上。
只見金鯉頭化龍形,長須隨著夜風冉冉起舞。
如同金色的火焰!
化形又進了一步。
忍著被異人神通傷害,金鯉一邊痛苦抽搐,一邊拚命吞吐月光,想要化龍。
每一種生靈,都有自己的瓶頸。
只有突破桎梏,打破舊有的束縛,才能實現生命階層跨越。
這種變化,不亞於一場大變革。
正如蘇大為跨入一品真仙時,會遇到張果等八仙。
跨越遠本的階層,必有大劫加身,此乃天數使然。
一切說來雖慢,實則兔起鶻落,只是電光一閃。
那女異人已經飛臨金鯉上方。
身下紅裙綻放,雪白長腿帶著刺目的火焰,狠狠一腳踢向金鯉。
轟~
火光在半空中仿佛燃燒的巨斧,狠狠斬中金鯉。
嗚嗚~~
無形的波動狂跳。
那是金鯉在慘叫。
它那半化龍的身軀,受不住女異人狠狠踢擊,腹部鱗甲崩裂,鮮血迸飛。
龍口向著天上的明月,努力張大,拚盡全力吸著。
好像要吸盡最後一口氣。
卻見那女異人半空一個旋轉,另一條長腿,借著擰腰之力,狠狠一腿抽打在金鯉身上。
赤焰如斧如刀。
狠狠斬中魚腹。
在金鯉腹下拉出一道長長的血口。
轟隆~
金鯉身上銀色月光轟然崩散,再也無法維持化形,被巨大的力量,打得橫向飛出。
空氣中拖出長長的金色光焰。
那是金鯉身上狂噴的血液。
眼看著半龍半魚的金鯉將要墜入湖中。
那侏儒從湖底跳了起來,無數電光匯聚成爪,抓向金鯉。
但是有一人比他更快。
岸邊那名獨臂異人,發出震耳欲聾的狂笑,單手隔空一抓。
“給我過來吧!”
空空空~~
湖面巨浪沸騰。
無形的大手抓著金鯉,飛快攝往岸邊。
“成了!”
王仁富見狀大喜。
金鯉入手。
這可是一頭至少修煉了五百年的魚妖啊。
只差半步便化身為龍。
若是服用了它的血肉,就算不能成仙,也能生死人,肉白骨,增加壽元吧?
所有人的目光追著那金鯉。
眼中流露出狂熱與貪婪。
機緣,這或許是這輩子最大的機緣!
成仙成聖,就靠這魚妖血肉了。
眼看金鯉即將落入獨臂異人手中。
紅裙女異人與那侏儒也已經迅速奔回。
就在這一刹那。
空~
一聲奇異的悶響。
猶如一個看不見的巨人,發出強壯心跳。
空氣,所有人的心臟,都隨著這聲音,狂跳了一下。
那金鯉突然掙脫束縛,向天上升去。
冉冉金光包裹著金鯉,如同一枚光繭。
“怎麽回事?”
王仁富又驚又怒。
剛趕回岸邊的女異人與侏儒一齊瞪向獨臂異人。
“你搞什麽鬼?”
“不……不是我!”
獨臂異人額頭上冷汗湧出。
他臉上流露出驚駭恐懼之色。
對神通的掌控,瞬間消失。
仿佛被人一下子切斷了所有的真元。
這種感覺,就像是未開靈之前一樣。
這,這怎麽可能。
自己的神通便是控制大氣,以風為束縛。
但在這一刻,他對風的感知消失了。
對一切感知都消失了。
體內的真元,也仿佛不存在般。
猶如廢人一般。
“莫開玩笑,不是你是誰?”
侏儒才罵一聲,兩眼突然外突,幾欲奪眶飛出。
他看到,剛剛恢復平靜的大湖上,突然起了霧。
月光,銀色的月光詭異的收束在一起,如同銀色階梯,通向湖中深處。
有人,踏著月光,穿過霧氣,不緊不慢的走來。
“今夜這麽熱鬧,不介意我也來看看吧?”
一個略低沉,似威嚴,似嘲笑的聲音,不知從何傳出。
瞬間回蕩於天地。
直入每個人的耳中,漸漸越響越烈,仿佛雷霆陣陣。
敲得人耳膜生疼。
那是……
紗幔般薄薄的霧氣被撕開。
蘇大為手攜聶蘇,踏著月光,分波蹈浪而來。
平靜的湖面,突然起了波瀾。
一道又一道的漣漪,此起彼伏,合著蘇大為的腳步,與之共鳴。
整個大湖,仿佛在低聲吟唱。
透著歡喜與崇敬。
湖水有靈,膜拜真仙。
“唔唔……”
被人按在地上的許生看到來人,一時目瞪口呆。
他做夢也想不到,他請到家裡的洛陽貴客,居然在這個時候,以這樣的方式登場。
神仙?
傳說中的修真?
他掙扎了幾下,發覺按住他手腳的那些打手,由於太過震驚,一時忘記了動作。
他趁勢掙扎起來,一個懶驢打滾滾開。
將口裡的破布一下子摳出來,先是惡心的乾嘔數聲。
再抬頭看去。
但見那位蘇郎君將手掌一翻。
懸浮於空,被金色光繭包裹的半龍金鯉,收縮如一枚芥子,向著蘇大為掌心飛去。
“魚兄!”
許生大急。
但是還有人比他更急。
王仁富眼看著煮熟的鴨子要飛了,一時暴跳如雷。
“攔住他!快攔住他!!”
大頭侏儒一聲尖嘯,雙手齊出,刺目亮白的電芒從四面八方湧向蘇大為與聶蘇。
那電劃過長長的湖水,奔騰如怒馬。
獨臂異人雙目精芒大盛,身上真元如怒濤般起伏。
劈嚦啪啦!
湖水被電光鞭打,不斷炸裂起團團水霧。
那電光轉瞬便至。
化為千萬道電鞭,抽向蘇大為與聶蘇。
見此一幕,岸邊發出一陣歡呼。
王仁富更是激動的大喊:“殺,殺了他們!”
叫聲裡夾雜了許生的驚呼。
只是這一刻,沒有誰再去在意他。
眼看電鞭怒吼奔襲,就在距離蘇大為十丈時,所有的電蛇突兀消失。
是瞬間同時消失。
仿佛在蘇大為身邊有一個看不見的黑洞。
岸邊的歡呼,一下子沒了。
就像是尖叫雞被掐住喉嚨。
“怎麽回事?快出手,再出手啊!”
王仁富急得連連催促。
見身邊異人沒有動手,扭頭看去。
一眼之下,整個人頓時呆住。
仿佛一桶雪水當頭澆下。
全身寒毛倒豎。
方才施展雷法的侏儒,此時全身焦黑,猶如被天雷劈中。
“仙……仙長。”
王仁富試探著喊了一聲,耳中只聽喀喇一聲響。
那侏儒自頭頂,到腳,齊齊裂開,坍塌。
竟化為一團飛灰。
一品真仙,諸邪辟易,萬法不侵。
王仁富何曾見過如此詭異的畫面,頓時嚇得尖叫起來。
“妖怪!有妖怪!延法師,還有孫娘子,快出手,你們快出手啊!”
在他尖叫至變形的聲音裡,只見身邊獨臂異人,突然推金山,倒玉柱,狠狠跪在地上,以頭頓時,聲音帶著哭腔:“小人該死,求縣公慈悲,再饒過我一回吧!”
獨臂異人不是別人,正是之前青城山上律宗護法延化陀。
他從山上逃走,尋思沒了靠山,正在為日後發愁。
恰好本地縣令王仁富與之有舊。
兩人一拍即合。
於是便跟著王仁富來此。
來時說好是擒一隻魚妖。
做夢也想不到,會再遇到蘇大為。
這一瞬間,延化陀想死的心都有了。
蘇大為手掌接住被金光包裹的金鯉。
這個詭異生靈,此時有一半化為龍,已是龍首龍身,有龍角。
但卻還沒長出龍爪。
尚缺了一口氣。
被蘇大為以神通納入手心,如一粒小小的種子。
蘇大為抬起目光。
那目光穿過數裡湖面,仿佛一道冷電劃過。
卻沒落在跪地連連磕頭的延化陀身上。
甚至沒落在王仁富身上。
而是落在那紅衣女異人身上。
他的聲音也隨之響起:“九娘,好久不見。”
紅衣女子,赫然便是張果弟子,昔年與蘇大為共破蘭池宮之案的孫九娘。
呯!
夜色裡,仿佛有無形的電弧閃過。
孫九娘頭上發髻瞬時炸裂。
滿頭青絲迎風飛舞。
她臉上的神情變得極為複雜。
從蘇大為出現時,她就受到極大的震驚。
目光一直盯在蘇大為身邊的聶蘇身上。
張果擄走了聶蘇,她是知道的。
如今聶蘇在蘇大為身邊,那師父張果……
蘇大為與八仙生死相搏之事,根本沒人知道。
後來趕到的佛道兩門異人,隻知那裡發生過神通大戰,但究竟有哪些人,具體發生了什麽,卻無人能知。
只是驚駭於戰場規模之大。
破壞力之強。
至於李淳風和葉法善倒是隱隱有所察覺,但蘇大為沒細說,他們也不好追問。
自然不會往外傳這種事。
孫九娘臉上神色變幻,身上氣機時高時低。
一瞬間,殺機彌漫,一瞬間,又頹然散去。
“蘇大為,我師父……張果……”
“死了。”
蘇大為將手掌一合,將金鯉握在手中。
牽著聶蘇的手,踏著波浪向湖岸走去。
嘩啦啦~~
湖水泛著漣漪。
月光追著兩人身姿,一條銀白月華通路,直投到岸邊。
岸上王仁富招攬的武人打手,早已嚇得跪倒在地。
再沒眼力,也知道踢上了鐵板。
這人不知是何來歷。
一出手便收服了金鯉。
那侏儒仙長向他放神雷,結果不但沒傷人分毫,反而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另一個蜀中異人延化陀,被王縣令請來時,眼高於頂。
架子大得驚人。
但現在,跪在地上,五體投地,嚇得跟隻小鵪鶉似的。
至於那孫九娘,顯然也十分畏懼湖中走來的那對男女。
說了半天話,連根手指都不敢動一下。
隨著蘇大為踏上湖岸,無形的氣機鎖定全場。
那是一種無法用筆墨形容的感覺。
非要形容,便是天神降臨凡塵。
所有人,這一瞬間,都生出一種被蘇大為看得通透,心底毫無秘密可言的感覺。
孫九娘身體劇烈顫抖。
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從見到聶蘇的一刻,她便猜到了這個結果。
但是親耳聽到蘇大為說出口,這種衝擊,實在太大。
大到她無法接受。
在她心裡,張果便是神仙。
就連詭異裡最強的熒惑星君,都不敢對張果出手。
昔日孫九娘中了詭異之毒,本已變為“活屍”,但張果硬是憑著神通,將她救回來。
如此手段,說句活死人,肉白骨也不為過。
但這樣強大的張果道人,卻被蘇大為殺了。
“我……我那清風師弟。”
“也死了。”
蘇大為不想多解釋:“可以都算在我頭上。”
“啊~~~”
孫九娘突然發出一聲厲嘯。
身形瞬間化為殘影。
再出現時,一雙玉足已經飛臨蘇大為身前。
雙足閃電踢出連環。
每一腳,都帶著穿金裂石之力。
仿如強弓勁弩。
空氣中,瞬間傳出氣爆音。
崩崩崩~
足尖上亮起赤焰光芒。
如槍如箭。
明明只是一雙腿,卻踢出萬箭齊發的可怕畫面。
此時此刻,蘇大為左手握著金鯉,右手牽著聶蘇的手。
根本沒有手去抵擋孫九娘的殺招。
王仁富驚喜的怒吼出來。
像是要把方才受到的一切憋屈,一下子全喊出來。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本縣在這裡也算是一個人物。
手下不知招攬多少能人,你這廝有點本事,能踏水分波,能抓那金鯉,居然就不把本縣放在眼裡!
還好,還好孫九娘本領高強,這次必殺你!
王仁富臉上閃過獰笑。
另一邊的許生張大了嘴巴,震驚的看著這一幕。
這是他畢生未曾見過,也未曾想過的情景。
身處其中,只有深深的無力感。
下意識張大嘴,想叫,卻叫不出來。
時間仿佛變慢。
只看到孫九娘,一腳接一腳,凌空飛踢。
每一腳,都踢出音爆。
帶起一蓬刺目的紅芒。
匍匐在地上的延化陀,不知為何,把頭埋得更低了。
轟~
所有的光箭,赤焰,在蘇大為身前十丈,突然消失。
仿佛被看不見的巨口吞噬。
離得近了,孫九娘終於看清。
在蘇大為身前十丈有什麽。
那是……
空空空~~
無邊無垠的真元,彌散四方。
比湖水更廣闊無邊。
在真元大海中,隱隱見到一頭巨鯨遊戈。
所有襲向蘇大為的神通,俱被鯨口吞下。
連塞牙縫都不夠。
“這是……這是什麽妖術?”
孫九娘一口力盡,身形頓時下墜。
蘇大為牽著聶蘇,懸浮在空中,平靜看著她:“不是妖術,是我的領域。”
領域二字一出。
孫九娘與延化陀齊齊一震。
領域,聽說過。
那是三品以上異人才有的神通。
據說領域之內,言出成法。
但,那是有范圍的。
就算是三品、二品,能籠罩方圓數十丈就不錯了。
但看蘇大為散出去的真元,有多大?
至少比眼前這湖水更廣闊?
怕不有數十裡之遙?
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沒有了思考的能力。
那種無力感,仿佛一隻小小螻蟻,看到一個連天接地的巨人。
小蟲子看到了一座山,它以為那就是巨人的全部了。
但其實,那只不過是巨人一根足趾。
全場一片死寂。
王仁富嚇得蜷縮身子,緩緩向後挪動。
完了。
這人什麽來頭,這般厲害!
他雖不是異人,感覺不到蘇大為的強大。
但一看延化陀和孫九娘那樣子,哪裡不知道大禍臨頭。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九娘,念在你我相識一場,讓你一招,不與你計較,你若想報仇,隨時可以。但是再出手,我不會讓你。”
蘇大為的聲音隨著夜風拂來。
聲音極為平靜醇和,甚至還有一絲悅耳好聽。
但聽在孫九娘的耳裡,卻像是暮鼓晨鍾一般,將她喚醒。
她死死咬著唇,死死握著拳頭。
滿口甜腥味。
唇已經被咬爛了。
十指刺入掌肉中,血水一滴滴的滲出。
蘇大為牽著聶蘇,卻像是沒看到她的憤怒,或者說根本不在意她的感受。
將目光移向了延化陀身上。
“這是第二次了。”
事不過三。
延化陀身子一哆嗦,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
滿頭冷汗涔涔落下。
“縣……縣公,規矩我知道,我自己來。”
說著,他咬咬牙,獨臂一抓。
遠處一名打手手裡的刀,被他吸至手中,向著天空一拋。
嗚~
刀鋒旋轉拋到高處,然後倏地下落。
那個勢子,令那群打手忍不住驚呼起來。
生怕這刀落下去,把延化陀的腦袋給斬去。
但,預想的一幕沒有發生。
刀鋒一閃,延化陀右臂齊肩而斷。
平整異常。
停了數息,血水才如噴泉一般湧出。
延化陀的臉色本就蒼白,現在更是煞白如紙。
全身被冷汗浸濕。
白天在青城山遇蘇大為斷左臂。
如今再斷右臂,已經是徹底廢了。
但這位橫行蜀中的異人,卻連哼都不敢哼,只是拚命收縮肌肉,收縮傷口。
以頭頓地,淒聲道:“求縣公再饒我一回,求縣公再饒小的一回!”
“再有第三次,定斬不饒。”
“是是是。”
延化陀身子一震,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不敢去看蘇大為,掉頭踉蹌逃走。
蜀中太可怕了。
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再待。
蘇大為的目光,這時再投向孫九娘:“九娘,你呢?”
“我,我不是你的對手。”
孫九娘松開滴血的拳頭,淒然一笑:“師恩深重,今日你若不殺我,我定會覓地修行,終有一日,要替我師報仇。”
蘇大為並不在意:“你來,我等你。”
孫九娘胸膛起伏,再不看蘇大為,轉身飛奔而去。
整個湖岸一時沉寂。
那些打手赫然發現,自己好像很危險啊。
但是在蘇大為面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個個嚇得心膽俱裂。
卻聽蘇大為道:“王仁富,你是本地縣令?”
幾乎手腳並用匍匐著爬出十幾丈的王仁富,身子頓時一僵。
也不知是該如平時一樣,擺出官威大聲喝叱,還是跪下求饒。
就聽蘇大為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請得異人出手,還有之前許生家那頭詭異也是你派來的?”
“不……不是!”
“算了,不重要了。”
蘇大為微微一笑:“你該死。”
這三個字,就像是開玩笑一般。
但隨著三字一出。
空氣裡無形的法則波動。
王仁富駭然發現,自己的身體漸漸凝固,從腳開始,化為石頭。
“啊啊啊~~~”
不光是他,就連一旁那些打手們,也漸漸石化。
從鞋,到小腿,到腰,到身體,最後到腦袋。
只是數息功夫,除了許生外,所有人都化作石雕,矗立於湖邊。
“阿兄,你這……”
聶蘇小聲抱怨,她覺得阿兄這惡趣味,實在一言難盡。
還不如一巴掌拍死,不留痕跡。
“留著警示後人也好。”
蘇大為微微一笑。
就在此時,許生踉蹌著跑出,撲嗵一聲,跪在蘇大為面前。
“仙長,仙長,小生有眼不識真人,不知您是神仙,我求求你……”
“求我什麽?”
蘇大為不由好笑:“你與我並無仇怨。”
“求仙長,求仙長放了金鯉吧!”
許生抬頭,眼中淚痕滿面。
“嗯?”
蘇大為看了一眼聶蘇,向許生好奇道:“我聽村中老翁說,這金鯉是你救下,然後吐了枚妖丹給你,讓你有避水神通,也算報了恩情。
不過你何必為它求情?”
“仙長不知,昔日洪水,若無魚兄相救,我幾乎便被洪水溺死,我雖放了它一次,但它何嘗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許生連連叩首:“洪水後又逢大災,若無魚兄相救,每日帶我在湖中捕魚,以我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田地被衝毀,也會被活活餓死。
我答應過魚兄,苟富貴,勿相忘,我答應過它,為它護法,助它化龍!
我答應過它的!”
說到後來,許生聲音已是哽咽。
他恨自己的軟弱,恨自己的無能,無所做為。
“你說它救過你,所以你要助它,但是天道無情,若要救它,便要一命換一命。”
蘇大為的聲音依舊平靜。
但在這平靜之下,卻有一份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太上無情的冰冷。
“你可願意?”
你可願意?
許生身子一震。
幫魚兄,他自然是肯的。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但若是要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呢?
他動搖了。
他感覺自己的心在亂跳。
頭腦嗡嗡的,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
腦子裡只有一個聲音在嗡嗡作響。
一命換一命,一命換一命。
你可願意?
“我……”
他想說話,但話到嘴邊,又凝固住。
這一刻,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啊。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不願意了,你也不必自責,求生乃是本性,你又何苦為一條魚,舍去自己性命。”
蘇大為淡淡說著,將手掌張開。
那條半化龍的金鯉,在他掌心艱難遊動著。
從眼中,滴下一滴淚來。
滴噠~
許生隻覺那滴淚,仿佛一直滴到自己心裡。
腦中轟然作響。
幼年至長大,一幕幕,仿佛電光般自腦中閃過。
自小隨父讀書。
天災人禍。
幼年喪父。
親戚冷眼相待,說他是掃帚星,克死父親。
也不知是怎樣長大的。
所有人都避著他,把他視為異類。
有田,也不會耕種。
除了讀書,百無一用。
實在餓急了,就去河邊撈魚,去湖中釣魚。
原本以為,大概哪天自己便會餓死。
直到,直到遇到金鯉。
一念之善,竟救了自己一命。
洪水滔天。
金鯉竟將自己救起。
從此後,再也不受凍餓,金鯉總會帶給自己足夠的魚獲。
若不是魚兄,只怕我現在已經死了吧。
“我願意。”
嗯?
蘇大為有些詫異的看向許生。
卻見這年輕人,跪在地上,聲音開始顫抖,逐漸變得堅定。
“若真要一命換一命才能放魚兄……”
許生喉頭蠕動,咬牙道:“我願以我的命,換魚兄自由。”
四下俱寂。
只有湖面微微漣漪,隱隱傳來水聲。
許生不見蘇大為回答,急道:“求以我的命,換魚兄的命。”
他焦急抬頭,卻見蘇大為與聶蘇都在微笑看著自己。
“你的命自己留著。”
“你們……”
“方才與你開玩笑,這金鯉,與我也有一段舊緣,我自會放它。”
蘇大為笑著,向掌心中的金鯉道:“昔年昆明池中有一面之緣,當時丹陽郡公釣上你,便說你有靈智,將你放生。
不想今日又遇見,確實緣份不淺。
也不知你是如何從昆明池逆流至蜀。”
蘇大為腦海卻想到後世三峽魚群回溯回上遊產卵的事。
不過,金鯉應該不是那種魚吧?
“郡公既放了你,我便也送你一程,希望你善自為之。”
說完,向那金鯉一口氣吹出。
呼~
天空沉鬱許久的雷霆,突然炸響。
一道電光劃過。
四下俱白。
好一道驚雷。
就在這一瞬間。
那金鯉自蘇大為掌心飛出,遨遊向天。
無數電光劈在龍身上。
鱗甲迸濺。
伴隨著金血噴灑。
“魚兄!”
許生下意識站起,仰望天空金鯉,失聲驚呼。
電光纏繞中,金鯉化為金龍。
有四爪從腹中生出。
龍爪生。
成了!
轟隆隆~~~
電光蔓延千裡。
那金龍身子迎風便長。
化為數十丈龐然巨物。
一聲似有若無的龍吼聲,伴著雷霆,聲震百裡。
天空電光閃爍,狂風吹拂。
那金龍自空中飛舞盤旋,龍首先是向著許生點了點,再向蘇大為再三點首致謝。
“不必謝我,這也是你的造化。”
蘇大為向它道:“你若要謝,便替我做一件事……”
聲音傳入金龍耳中。
金龍點點頭,仰天一聲長吟,身形蜿蜒,飛入雲空,瞬息不見。
黑色夜空中,金芒時隱時現,似乎是金龍遠遁的身影。
直至完全消失不見。
“魚兄……就這麽走了。”
許生呆立在那裡,遠望著金龍消失的方向。
心情一時空落落的。
自那日洪水後,他與金鯉交情日深。
一人一魚,居然有了奇妙的友情。
這麽多天來,心心念念便是為金鯉護法,助它成功化龍。
可如今金鯉真的化龍走了。
許生心裡又百感交集。
就這麽走了,沒有告別,沒有依依不舍,什麽都沒有……
“我命它去水源處開鑿水道,今後這邊村子,應該不會再有水患了。”
蘇大為似是看出許生的心事,向他解釋道。
“以人力要開河道,徒費時日,既然金鯉受我恩惠,替我辦這件事,也是應有之意。”
許生身子一震,回過神來。
隨即想到,蘇大為是為自己,為了這個村子,才命化龍的金鯉去辦這件事。
心裡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向蘇大為鄭重叉手道:“謝過仙君。”
“我不是什麽仙君,可直呼我名。你既請我吃飯,我便受你一飯之恩。”
蘇大為牽著聶蘇的手笑道:“我這人向來仇必報,恩必還,適才吃飯時聽你說有遠大志向,想出去見一見廣闊天地,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許生心中又是一震。
沒想到吃飯時隨口閑聊,這位蘇郎君居然記在心裡。
在他眼裡,眼前這位蘇郎君,比神仙也差不多了。
如此人物,居然還記得自己隨口說的小事。
此時此刻,那份心中的激蕩、感激,非任何筆墨可以形容。
但同時許生心裡又生疑惑。
這位仙君,神通手段,自是通天徹地。
可這仙家手段,怎麽幫自己實現見天地的志向?
若只是走出村落,那算什麽助自己一臂之力?
想走隨時可走。
關鍵是出村以後,去哪裡?
何處有安身之所?
何處可一展抱負?
就見蘇大為將手虛空一抓,一團白霧在他手中,瞬息化為白鶴。
那鶴舒展雙翼,姿態甚是優雅,輕輕飛落在許生面前。
屈頸頷首,竟是示意許生騎在它背上。
“啊這……”
“此鶴是我的信物,你騎上它,它會載你去盧照鄰處,幫你尋一份差事。”
“盧……盧照鄰?”
許生心頭狂跳,一句話脫口而出:“可是寫出‘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的盧照鄰?”
“正是。”
那,那可是盧照鄰啊!
此時是總章年間。
盧照鄰、楊炯、王勃、駱賓王等四傑才名,已經名傳天下。
天下有人不識李淳風,不識葉法善,不識蘇大為,但天下文人,絕對不會不知盧照鄰。
雖然去歲蜀中動蕩,原本劍閣都督另調它任。
但盧照鄰等人在蜀中府中,地位依舊穩如泰山。
莫說只是照顧一個小小的許生。
便是再難的事,只要蘇大為開口,盧照鄰和駱賓王等人,也會竭力辦到。
許生不知蘇大為與初唐四傑的關系,一時喜出望外,激動的手指都顫抖起來。
蘇大為哈哈一笑,牽著聶蘇的手道:“此間事了,我夫妻二人也要繼續趕路了,你也騎鶴去吧。”
“啊,這就走?我還沒回家……”
“家中可還有留戀嗎?”
許生認真想了想道:“倒也沒有,終日說想離開,真到離開了,又有些害怕起來。”
他心情激蕩,再次向蘇大為鞠躬致謝。
待起身時,但見眼前月光如洗。
湖面碧波粼粼。
早已不見了蘇大為與聶蘇。
遠處似有雷聲隆隆。
他知道,那是魚兄在開鑿河道,替本地解除水患之苦。
心中一時悵然若失。
待白鶴主動伸頭過來,長喙輕啄衣袖,他才醒悟來,啞然失笑。
今日既有緣得見神仙一般的人物。
還得這番造化,夫複何求?
這一刻,隻覺天地遼闊,心中塊壘頓消。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得。
翻身騎上白鶴,下意識摟緊白鶴脖頸。
“鶴兄,拜托了。”
那白鶴仰亢高歌,雪白雙翼展開。
平地掀起一股狂風。
待風聲過去,巨鶴早已馱著許生騰空飛去。
原地只剩下王仁富等一眾石像,神情猙獰而古怪。
湖水微微起伏,隱隱聽得水聲陣陣。
不知過去多久。
隻覺月光漸漸移動,天上烏雲走如奔馬。
昏暗中,突然多出一個古怪沉鬱的聲音。
呼哧,呼哧~~
鏘鏘鏘~~
一雙腥紅的眼睛,從黑暗中漸漸走近。
那是一個宛如蜘蛛般趴伏在地上緩緩蠕動的怪物。
它的一雙爪子似人,一手提著一柄鏽跡斑斑的砍刀。
那刀拖在地上,與沙礫摩擦,發出陣陣牙酸的鐵器聲。
怪物越來越近。
借著天上時隱時現的月光,依稀可見,它的肚腹開出一個碗口大的破口。
不時有粘稠腥臭的液體流出。
但那怪物對此似乎並不在意。
一直爬到湖邊,怪物嗅了嗅鼻子,仰首向天,對天發出尖銳的嘶鳴聲。
“跑了,跑了!”
“報仇!報仇~~”
生鏽的鐵刀揚起,狠狠砍向四周,將王仁富等人的石雕像,砍得崩碎墜地。
吼!!
……
“阿兄,為何要幫那位許生?”
“他不是請我們吃飯了嗎?舉手之勞罷了。”
聶蘇想了想,認真點頭:“阿兄是好人。”
蘇大為啼笑皆非,揚手揉了揉她的頭髮,直把聶蘇梳理整齊的發髻揉亂。
“這還用你說?不過到我這個境界,善惡皆在一念之間,善惡也是別人評定的,我卻不受這份拘束,心存善意,萬念隨心。
當殺則殺,當助則助。”
“好深奧,有些聽不懂哩。”
聶蘇皺了皺瓊鼻。
蘇大為哈哈笑道:“總之是隨心所欲不逾矩,我心中自有方圓。”
“哦。”
聶蘇點點頭,心裡頭模糊的感到,如今阿兄的能耐大了,對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但卻足以改變無數人的命運。
“對了,阿兄我們去哪裡?”
“上次和你提起過吧,我想看看騰根之瞳和騰迅的戰場,張果說他們一共打了三次,第一次的戰場,應該離此不遠,我已經感覺到了。”
他伸手指向前方。
那裡有一條大河蜿蜒向前。
河水是自吐蕃雪山化來,無數海眼支流,過後世的青藏高原,過青海,最後化為中原的母親河,奔騰而下。
“是那裡嗎?”
聶蘇輕咬唇瓣,表情有些猶豫。
“別害怕小蘇,別害怕。”
蘇大為輕握小蘇的手:“萬事有我呢,我會護著你。”
“嗯。”聶蘇點點頭,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堅定的鼻音,於是內心忽然便安定下來。
有阿兄在身邊,什麽都不怕。
阿兄會保護我的。
“阿兄,前面。”
聶蘇聲音微微提高。
蘇大為的視線從她的臉龐,投向遠處。
但見在那蜿蜒河道邊上,不知何時竟多了一排人。
這些人赤著半邊胳膊,身上以紅袍裹著。
遠望似手執長棍,還有長槍閃亮。
無數腦袋,在東方晨曦下,竟發出鋥亮的光芒。
“禿子?”
聶蘇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僧人。”
“這些禿驢,還真是不死心。”
蘇大為輕握聶蘇的手,笑意漸漸變冷。
一股若有若無的殺意,沿著奔騰而下的河水,鎖定他與聶蘇。
殺意在積聚。
正如空氣中奔騰咆哮的真元,不斷積聚和提升。
宛如一頭看不見的凶獸,在揮舞著利爪,高聲邀戰挑釁。
那份饑腸轆轆,嗜血的渴望。
毫不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