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燕打著傘,行走在街巷,身後跟著兩名女仆,這兩名女仆也出自雲香院,是完完全全的兩個下人,專門給雲香院乾雜活,連賣身的資格都沒有。
白秋燕回望一眼,對兩個女仆投去同情的目光,又思及自身命運,七年前,她又何嘗不是悲苦淒涼?
倘若不是花盈盈在街角發現了她,將她帶回雲香院沐浴換衣吃飯,她恐怕要穿著一身破衫,挨著幾日的餓,不知被野狗叼到哪兒去。
她進了雲香院,像身後兩個女仆一樣,幹了一年雜活,有一日花盈盈看見她在地上用柴枝寫字,就讓她陪伴讀書。
彼時的花盈盈,才十三歲,就天生麗質,一張小臉兒粉雕玉琢,小小年紀出落成一個小美人,很討客人們的歡心。為了生意,柳媽媽便讓花盈盈學了琴棋書畫、詩詞歌曲。
奈何花盈盈的天賦實在一般,經常三五日也悟不明白一首詩詞的含義,沒料想,白秋燕的天賦卻是極高,從旁側稍看一眼,不僅能通達含義,還能一字不漏背誦出來。
於是,花盈盈便讓白秋燕當了自己的幕後老師,但凡有不懂的地方,就請教於她。所以,這幾年來,外人只看見詩詞造詣越來越高的花盈盈,卻看不見在幕後指點的白秋燕。
忽地耳旁傳來琵琶彈唱聲,是女子惆悵的聲調,唱道:“明月茫茫,夜磧φ漳鍁怕貳C斡問齏Γ徽硤淝鎘輟?上松幌蛭獬親 P鈉諼蟆Q憬鍶ィ煸肚嗌僥骸!
白秋燕聽聞曲聲,轉頭去看,卻是一個盲女在彈唱,她身旁一老者拉著二胡,兩人形同父子,坐在一家飯店門口屋簷下,借兩把竹椅,於此處賣唱。
聽著這曲聲,白秋燕不由心頭一酸,仿佛驀然想起自己剛剛別離了一位好姐妹,她眼眸之中,又泛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臉上神情癡癡。她站在一塊豎起的青磚旁,任由雨滴濺到裙角,也不曾察覺。呆呆的模樣,令人望之,不覺憐惜。
便在這時,近處走來五六名沒有打傘的男子,為首那人,衣著華貴,手中拿著一把扇子,不時舉頭望望四周,做出一副灑然的樣子。
白秋燕和後邊兩名女仆見這些男子走近,不由自主往裡靠了靠,那幾名男子正要與她們擦肩而過時,拿扇子的男子卻忽然盯住白秋燕,跟同伴道:“這不是……這不是雲香院的姑娘嗎?”
看著來人,白秋燕知道這人就是陸伯年,前兩日還參加花盈盈舉辦的詩會,如果不是宋廷公子出現,還差點讓此人奪了頭名,白秋燕對他印象不太好,加上剛與花盈盈離別,臉上自然沒有好臉色,便冷冷道:“我不認識你,請走開。”
陸伯年臉上笑出褶子,道:“姑娘,你怎麽可能不認識我?我叫陸伯年,是今科進士啊。”
白秋燕見眼前的路被這幾個男人擋住,就舉傘往街道走,誰想這陸伯年居然冒雨衝了出來,伸手攔住她的去路,盯著她上下打量,臉上笑眯眯道:“姑娘,我看你姿色並不比花盈盈差,以前居然沒有瞧出來,真是恕我眼拙!”
“姿色……”白秋燕反覆咀嚼這兩個字,心頭莫名翻湧起一陣怒意,俏臉凝結一層薄霜,寒聲道:“你還有什麽要說的?沒有的話,請給我讓開!”
“哎~”陸伯年滿臉嘻笑,搖扇道:“還未請教姑娘芳名呢?”
白秋燕繼續寒聲道:“我要回去了,你讓開。”
陸伯年繼續嘻笑道:“不瞞姑娘,陸某人昨夜接到吏部文書,
下月到青州赴任,做正七品縣令……” “縣令”二字,陸伯年刻意說得很慢,說這二字時,刻意觀察起白秋燕的臉色。
誰知白秋燕根本不為所動,微怒道:“你做縣令與我有什麽關系?請讓開。”
陸伯年不僅沒有讓道,反而在白秋燕想從旁邊走時,又伸手擋住了她:“姑娘,我真的覺得你不比花盈盈差。不不不,我覺得你比她美。以前是我瞎了眼,沒有看出來。那個姓王的給花盈盈贖身,姑娘,我為你贖身怎麽樣?”
“不需要。”撂下這句簡短的拒絕,白秋燕不顧陸伯年阻攔,推開他就往前走。
“姑娘!姑娘!”陸伯年伸手拉住白秋燕的手腕,“我……”
“我”字剛出口,“啪”的一聲,一道鮮紅的五指印出現在陸伯年的臉上,陸伯年隻覺一陣頭暈,醒過來時,又覺得臉上熱辣辣的,伸手去摸臉,臉已浮腫,他呆呆地看著白秋燕,說不出半句話來……
“陸兄!陸兄!”陸伯年的幾個同伴立即跑了過來,擁簇著他一聲聲叫喚著,語氣仿佛帶著幾分關切。
這幾個都是陸伯年已經說好帶去青州的長隨和文書,以後就靠陸伯年混飯吃了,這時候見陸伯年挨了打,難免心生浮怒,開始對白秋燕指指點點。
“你這個妓子!不要不識抬舉!”
“我們陸大人身份何等尊貴,你居然敢動手打他?你知道你打的是朝廷命官嗎?”
“娼妓就是娼妓!少跟她廢話!拉去見官便是!”
“……”
聽著這些粗言穢語,白秋燕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險些要氣暈過去。
“姑娘,”這時陸伯年幽幽開了口,摸了摸臉頰,臉上帶著陰森的笑,說道:“當街毆打朝廷命官,你應該知道是什麽罪名?不過……我可以不追究,隻要你能考慮考慮我方才說的事情。雖然我已有妻室,但你的這重身份,讓你做個二房,也不算委屈了你。”
陸伯年再次伸手去抓白秋燕的手腕,臉上露出得逞的陰笑:“你說……好不好?”
“大膽淫賊!”
便在這時,一個背劍女子騎著一匹白馬急奔而來,白馬衝到陸伯年的身前,看著要撞了上去,陸伯年大駭,驚得張大了嘴巴。
眼看要出人命,背劍女子猛勒韁繩,白馬長聲嘶籲,高舉一雙前蹄,而後猛然落下,硬生生刹住腳步,陸伯年被嚇得雙腿發軟。
“啪!”背劍女子從馬背上狠狠扇過去一巴掌,誰也沒看清她到底如何出手的,陸伯年的另一邊臉上,赫然又顯出五道鮮紅印記。
陸伯年隻覺兩邊臉都疼痛難受,疼得眼淚都要流下,想破口大罵,卻一陣頭暈目眩,根本開不了口,難受得半跪於地。
打完陸伯年這一巴掌,背劍女子仍不覺得解氣,身影躍下馬背,一襲霓裳迎著風雨旋然,身影飄動,但見她立劍於地,足尖輕點,身形如陀螺,繞劍飛轉了一圈,雙足如簧,突突突突,轉眼功夫就將陸伯年等一行人踢得翻滾,這些人摔在地上,沾了滿身泥水,狼狽不堪。
“還不快滾?!”
背劍女子將劍重新扣於背後,盯著陸伯年等一乾人,臉上冰寒,怒目而視。
“她她她……”陸伯年等一乾人之中,有個猴臉男子,他便是宋天寶,前兩日夜晚打劫宋廷時,不小心被這女子在右肩捅了一劍,雖然傷口不深,敷藥之後無甚大礙,但是這個女子的模樣,便猶如鬼魂,在他心中難以磨滅。此刻又見了這女子,仿佛見了鬼一般,半天說不出話來。
“原來是你。”背劍女子倒是反先認出他,幽幽道:“前兩日放過你一次,看來是放錯了……”
說著,身影如雷,轉眼到了宋天寶身旁,伸出手掌,一掌擊出,看似隨意一掌,卻將宋天寶打得飛起,空中翻滾幾下,在一丈開外落了地,這一掌,直把宋天寶打得七葷八素,腑髒欲裂,“哎呦”一聲,口噴血水,暈了過去。
可憐他上次被一劍刺傷的右肩還沒好,又遭這一掌,這回恐怕不在床上躺個百日,是難痊愈了。
陸伯年等一乾人哪裡會想到,這揚州大街上,怎麽會有這麽厲害的女子,不分青紅皂白就將他們痛毆一頓,雖然他們確實有調戲民女之嫌,但是也不至於要慘遭這樣的毒手吧……
“女俠……敢不敢報上名號?”陸伯年眼裡露出冷酷的笑,陰冷之意甚是明顯。心想隻要這女子報了名號,他便可以請本縣官府以當街毆打朝廷命官之罪派人抓她。
背劍女子臉若寒霜,盯著陸伯年,唇角扯出一抹冷笑:“你就是那個什麽姓陸的今科進士對吧?”她不僅沒有報名號,反而先知道他名號。
聽了眼前女子問話,陸伯年眼裡帶幾分茫然,不知她何意。
背劍女子眼眸釋放一道寒芒,慢聲道:“聽聞你和一個叫宋廷的人有過節?”
陸伯年不知其何意,不敢答話。
背劍女子突然冷喝:“宋廷在哪?”
陸伯年搖搖頭。
這時一旁白秋燕問道:“請問你找宋公子做什麽?”
背劍女子眼眸中怒氣甚然,咬牙狠狠道:“我要殺了他!”
“什麽!?”白秋燕如遭電擊,整個人頓時麻木了,她很清楚眼前女子的能耐,要殺宋廷公子,真的是易如反掌。
“哈哈哈哈!好!”此時仍半跪在地上的陸伯年哈哈大笑,臉色猙獰,不顧臉上的疼痛,站起身道:“我也早看那姓宋的不順眼,姑娘你快去殺了他!”
背劍女子冷哼一聲,躍上馬背,正要離去。
“我知道宋廷公子在哪。”白秋燕忽然道。
“你知道?”背劍女子勒馬,回頭問道。
白秋燕防備地盯了陸伯年一眼,然後道:“對,我知道。不過,此處不便相告,你得跟我來……”
打發了身後兩個女仆先回雲香院, 白秋燕將那背劍女子引到一家茶樓,上了二樓幽靜的雅間坐定,白秋燕才跟那背劍女子說道:“如果你想知道宋公子在哪,必須先告訴我,你為什麽想要殺他?”
背劍女子解劍放在桌上,一臉怒容道:“他的妻子隻有幾日性命,他拋棄妻子不知偷偷逃到哪兒去了。如此無情無義之人,你說該不該殺?”
白秋燕何等冰雪聰明,一下便懂了其中的誤會,馬上吐出三個字來:“不該殺。”
背劍女子很驚訝地瞪著她。
白秋燕道:“宋公子不辭而別,不是要逃離麻煩,而是去了蘇州碧雲峰求藥。他匆匆忙忙而去,想必是心急如焚,忘了通知家人,他救妻心切,如此有情有義,你為何殺他?”
背劍女子怔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那你是如何知道他去了蘇州求藥的呢?”
白秋燕便將昨晚如何與宋廷相遇、如何解了“兩生花”之謎、宋廷如何當夜出城的情形告訴了她。
聽了白秋燕的話,背劍女子垂首,半晌無語,忽然騰地起身,匆忙下樓,白秋燕追在她身後,問道:“你要去哪?”
“我去蘇州找他。”背劍女子騎上馬,回望白秋燕一眼:“勞煩姑娘幫我辦一件事。”
“什麽事?”白秋燕問道。
“替我去宋府報一個信,說我去了蘇州接二公子回來。”背劍女子道。
“嗯。”白秋燕點點頭,忙又問:“姑娘怎麽稱呼?”
“幽劍。”
話落,馬蹄聲已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