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宋廷還沒完全睡醒,就被小蠻叫醒。他起來後,揉了揉眼睛,走出門外伸個懶腰,本來想要跑步,可想到一會兒需應卯,也就作罷。
又打了兩個哈欠,呼吸著大清早純淨的新鮮空氣,望著門前的楊梅、小竹與及旁側的老柳,隻覺得綠意蔥蘢,風景獨好,不由一陣心暢。
小蠻從老柳樹下走來,左手端著一把葫蘆瓢,瓢裡裝著清冽冷水,右手遞上一段剝開的柳枝:“姑爺,沒有刷牙子,您將就些……”
看她眼角泛黑,雙眸微黯然,宋廷便知她昨晚定沒睡好,接過葫蘆瓢、柳枝,溫聲道:“小蠻中午你補會兒覺,先好生在此待著,等到了晚上,我再帶你出去逛大街、吃好吃的,好不好?”
小蠻的眼珠一下子神采奕奕,揚起俏臉,露出兩排碎玉般的潔齒:“嗯,一切都聽姑爺的吩咐……”
宋廷見小蠻果然乖巧懂事,也不瞎喊他“駙馬爺”,心裡不由歡喜。他用剝開的柳枝擦了擦牙齒,用葫蘆瓢裡的水漱了口,漱完,問她清水是哪弄的。
小蠻指著旁邊老柳,告訴他水是井裡取的,宋廷依她指的方向望過去:果見有一口老井,井邊置護欄,倒也不用擔心人不慎掉下去;挨著護欄設井軲轆,上頭掛一隻小木桶,用以取水。看樣子,那葫蘆瓢也是小蠻從木桶裡發現並拿過來的,眼下還沒來得及置辦生活用品,也就只能先將就用這些了。
刷完牙,宋廷來到井邊,利用井軲轆又吊了些水上來,拿葫蘆瓢伸進水桶舀了瓢水,潑到臉上,痛痛快快洗了把臉。
那井中的水,原是深處滲水,冒著氤氳之氣,手伸入其中,竟是溫溫之感。宋廷舀水喝了一口,隻覺入口清冽,甘美舒爽,頓覺神清氣爽。
回到房中,小蠻取出包袱裡攜帶的梳鏡,讓宋廷坐在床上,她雙手靈巧地替他梳頭,隨著一枚簪子穿髻而過,她笑了兩聲,拍了拍小手,道一聲“好了!”,仿佛給他梳頭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這時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宋師爺”,宋廷出門來看,沒想到竟然是曹捕頭。
曹彬手中拿著幾包黃油紙包裹著的東西,送到宋廷面前,凶神惡煞般的臉上,難得展眉一笑:“宋師爺,知道您初到這裡會有些陌生,我就擅自主張給您買了些早飯,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宋廷正好有些餓,就笑著接了過來,然後請曹彬進門,曹彬擺手說不用了,讓他快些吃了早飯,一同去點卯,然後站在屋簷下等他。
宋廷回到屋中,將幾包黃油紙拆開,見裡面是些韭菜盒子、油條、煎餃之類,香噴噴的,很是饞人,就和小蠻一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小蠻還是第一次吃韭菜盒子,發出脆酥酥的聲響,引得她格格而笑。
吃了些東西,宋廷出門來,見曹彬果還在屋簷下等他,微笑著喊他一聲,兩人一同前往簽押房應卯。
在路上,宋廷忍不住問曹彬:“曹捕頭應該是北方人吧?”
曹彬回道:“曹某祖上原是河北人,自契丹人佔了幽薊十六州後,就遷居到了山東。不過……山東也不太平,匪寇四起、連年災害,曹某便變賣了些家產,南下江南,來謀份差事,其中廢了頗多周折……老天總算有眼,讓我謀到眼下這份差事。”
兩人漸漸聊得熟絡起來,宋廷也算是對曹彬這個北方漢子有了新的認識,他原本從小家境小康,讀了十幾年書,卻連秀才也沒中。因為生得貌醜,
娶了一房媳婦,跟一個胡商跑了。後來,他不願再娶,進武館學了幾年武藝,出來後適逢家道中落,就獨自出來混口飯吃。其後又輾轉天南地北……總算靠著一身硬功夫,混到了永泰縣衙“捕頭”這個位置。他如今已是三十出頭,自穢於貌醜,一直未續娶。 兩人聊著聊著,不覺間走進了二堂。簽押房裡,丁主簿、史縣尉、葉典史三人均已到,就等縣令吳如熊過來點卯。卯時過去了,一直等到辰時出頭,吳如熊才腆著大肚姍姍來遲。
吳如熊一進來,就打著哈欠說今日是鄉民們訴訟告狀的日子,如果有案子就通知他,沒案子就不要打擾他,然後吩咐各自回去,他便到二堂書房裡繼續睡覺去了。幾人在卯冊上畫了卯,“點卯簽到”這一流程,草草了事就過了。
宋廷和曹彬一起從簽押房出來,曹彬回吏房點了捕快們的卯,下發了守值、輪班及休沐的名冊,再次出門來,就撞見宋廷正要上街。
“宋師爺要上街?”曹彬小跑幾步趕上宋廷,此時日到中天,陽光刺眼,曹彬小跑了幾步,額頭就已經冒細汗。
宋廷額頭也冒汗,甚至臉上也有汗,他舉袖擦了擦,皺著眉頭道:“這天兒可真熱……我打算上街買點生活用品,再買張床。”
一聽到宋廷說要買床,曹彬立馬回身叫了兩個衙役過來,陪同著一起到了熟悉的商行,陪宋廷挑床。一開始曹彬以為宋廷買床是自己睡的,就極力給他推薦寬大的四面床,最後宋廷堅持買了一張小榻,他才醒悟過來,這是給婢女小蠻睡的,不由愕然。
宋廷又買了些刷牙子、牙粉、臉盆、胭脂之類的東西,置辦完畢,回小院的時候,太陽已經將身體與影子照得相合,已是正午時分了。那兩個衙役幫忙將小榻抬進小院,又熱心替宋廷將床安置好,於是,偌大的房間裡便有一前一後兩張床,再將曹彬幫忙扛回來的屏風往兩床中間一隔,四處牆上貼些字畫,總算有了幾分家的感覺。
小蠻並沒有按宋廷說的去補覺,她才不會大白天睡覺,見宋廷拿了許多生活物什,和捕頭、衙役們一起回來,她搶著上去幫忙。那兩個衙役初見小蠻,見她生得嬌美俏麗,以為是宋廷的內人,竟喊起“宋夫人”,後聽得曹捕頭說是宋師爺夫人的婢女,不由一陣臉紅,心裡暗暗想:婢女都這般美了,那他夫人……
布置完畢,宋廷把兩個衙役叫到老柳樹下,從懷中摸出六十文錢,給每人發三十文:“兩位兄弟辛苦了,天兒這麽熱,這三十文錢拿去買點喝的吧!”
得了賞錢的兩個衙役樂得合不攏嘴,連連拱手稱宋師爺洪福齊天,日後升官發財、升官發財……宋廷看著他們兩個漸去的身影,聽到其中一個說:“宋師爺真是大方,我們只是給他搬搬東西,他就給了這麽多錢”,另一個說:“要是換作別的老爺,像丁主簿之類,哪裡會有賞賜,稍有怠慢,免不了一頓臭罵……”,兩人嘀嘀咕咕著遠去……
突然在這時,遠遠就聽到一陣咚咚咚咚的鼓聲,自是從縣衙門口的鳴冤鼓所發,那鼓很大,聲音沉悶有力、震耳發聵,想那敲鼓的人,必是用盡全力在敲……
“出人命案子啦!!”不多時,一個衙役匆匆跑過,口中大喊,顯得驚慌失措,原來是個新進捕快。
“曹捕頭!出人命案子啦!!”接著又一個捕快匆匆跑來,衝著曹彬喊道。
曹彬小跑到老柳樹下的宋廷身前,聲音急促:“人命關天,走,走……”
宋廷臉色頓時一肅,和曹彬一起匆匆趕往縣衙大堂,路上不斷見到役吏來回奔跑,顯然是去通知六房三班其它眾役吏了。縣尊老爺要升大堂,六房三班役吏都要齊集公堂。
當宋廷和曹彬一起走進縣衙大堂, 左右兩邊共十二名衙役,每隔三尺而立,通通手執水火棍,齊刷刷站成一條線;其它役吏也各站兩旁。
堂內原告席跪著一名少婦,被告席跪著一對中年夫妻,均是農家打扮;門口站二十幾個觀眾,有的頭上戴草帽,有的手裡拿著扁擔,有的手裡提著雞鴨魚肉,有的肩挎包袱……顯然都是趕著集,突然來湊熱鬧。
審案暖閣處,三尺法台齊整擺著《大梁律例》、縣令印、驚堂木、竹筒等,竹筒裡插著令簽;暖閣後面是屏風,繪著海水朝日圖案;懸掛著“明鏡高懸”的匾額下,呈放一把縣令坐的椅子。
兩排衙役的身後,立著“迥避”、“肅靜”的牌子,提醒眾人公堂之內不能喧嘩。
宋廷走到三尺法台旁邊,衙役們知他是師爺,就由他做什麽,只要不去坐那張縣令的椅子就好。宋廷瞧了一眼那原告苦主,雖作農婦打扮,年紀卻不過二十四五,還只是個少婦,面容雖然憔悴,眉目倒也端莊,也算有幾分姿色;再看被告夫婦,也作農戶打扮,臉上的神色很是焦急,仿佛受了莫大的冤屈。
“知縣老爺來了……”不知道哪個觀眾眼尖,率先看到身穿綠袍七品官服,腰懸銀魚袋,頭戴長翅帽,腳著黑色官靴的吳如熊腆著肚子風風火火地走進來,就小聲喊了一聲。
其它一些圍觀群眾,也跟著小聲喊幾句“縣尊大人來了”,吳如熊徑直走到審案暖閣的座椅,坐了下來,驚堂木一拍:“升堂!”
“威……武……”衙役們一邊往地上有節奏地敲著水火棍,一邊口中長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