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變黑,天空螢星點點,街道燈火幢幢,春風樓前,四名轎夫抬著一頂紫雲頭黑帶黑幔的轎子招搖而至,轎子停在春風樓門口,縣令吳如熊從轎中掀簾走出來,門口早站著數人,見吳如熊下來,忙迎上去拱手:“縣尊大人!”
吳如熊笑眯眯點頭,目光掃過眾人,見人都到齊了,心裡甚是滿意。當他看到宋廷時,伸手拍著宋廷肩膀,跟其它幾人道:“這位是知府大人引薦來的宋師爺。”
聽得知縣介紹,幾人紛紛與宋廷寒暄問好:有說宋師爺器宇不凡的、也有說宋師爺年輕有為的、還有問宋師爺婚配的……宋廷本來不喜聽馬屁,但既來到此地,也只能入鄉隨俗,勉強跟這些人互相恭維一番。
主簿丁克農今年五十七八歲上下年紀,臉龐寡瘦,駭下一把山羊胡子,褐黃的瞳孔裡,不時射出兩道精明的光芒。
縣尉、典史二人皆四十歲左右,正值壯年,縣尉叫史恭,典史叫葉艾。
這些人都是進士出身,久沉宦場,早沒了讀書人的棱角,一個個世故圓滑,很會說漂亮話。若論書卷氣,那中年文士倒是有幾分,他是縣衙書吏,姓鍾,名文魁。
“宋師爺、丁主簿、史縣尉、葉典史、鍾書吏……呃,還有曹捕頭,我們一起進去吧?”吳如熊一一點名道。
“縣尊大人請!”眾人道。
吳如熊笑眯眯率眾人進了春風樓大廳,那春風樓的掌櫃一見到縣老爺進來,連連哈腰鞠躬,並引著一乾人來到二樓包廂。
眾人坐定,桌上十二道菜品,以野鴨肉、煎羊白腸、批切羊頭、滴酥水晶燴、砂糖冰雪冷元子等幾道最為矚目,酒是最上等的狀元紅。
宋廷看著這些酒菜,著實目瞪口呆,實在想不到,這小小縣城,竟然還能搞出如此之多的花樣。
“咦……怎麽少了一道菜?”目光逡巡了桌上菜品一圈,吳如熊神色忽有些不悅,嘀咕道。
就在他欲出聲質問之時,那店家掌櫃提著梅紅匣子進來,從裡邊端出一隻蓋著瓷蓋的青花瓷碗,專門放在吳如熊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道:“縣尊大人,您的燒猴腦兒……”
宋廷聞言略驚,目光探過去,只見那吳如熊已揭了瓷蓋兒,果見裡面是猴腦兒,狀如肥腸,形如豬腦。
吳如熊用筷夾起,不顧騰騰的熱氣,塞進口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吃完,又覺太燙,猶如嘴裡噴火,忙又灌了一杯酒入腹,這才抬起頭看著眾人,嘿嘿一笑:“我每次來春風樓,就是為了吃他們家的這道菜……”說完催促大家一起動筷子。
眾人舉杯動箸,氣氛漸漸熱起來,幾番寒暄後,話題引到家國大事,葉典史率先打開話匣子,說道:“聽說童樞密使急著調兵北上,這是真的要跟契丹人打起來了嗎?”
史縣尉喝了口酒,激憤道:“這誰說得準?年初我還聽說要和親呢!這……一會兒要打,一會兒要和,誰知道他們到底想怎麽搞!”
典史負責主管一縣官吏考核,雖說不入流,卻差不多相當於一個小小禦史,就連縣令也要忌憚三分;而縣尉則是負責一縣治安和抓捕工作,也是九品小官,大致相當於縣公安局長。
葉艾、史恭兩人地位相當,一個典史、一個縣尉,年紀也相仿,平時走得親近,頗有話聊。
聽到史、葉二人的話,鍾書吏也跟著憤憤道:“就是!要打便打,要和便和!到時候調集了大軍又不打,豈不是白白折騰?”
丁主簿伸筷夾了一顆花生米放入口中,
接著喝了一口酒,咂巴咂巴嘴,才慢慢道:“這國家大事嘛……總有他們幾個大人物做主。我們呐,管好自己的這一畝三分地就好啦!” 吳如熊笑眯眯道:“丁主簿言之有理。這國家大事嘛,自有蔡太師他老人家、童樞密使、王丞相等大人物做主,咱們啊,就像丁主簿說的,管好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這裡是揚州府,離北邊遠著呢,就算契丹人真打過來,自有北邊頂著,難道還能打到我們揚州府不成?諸位說是不是?”他說“蔡太師他老人家”幾個字時,神情一肅,抱了抱拳,這是因為知府大人吳奎是蔡京的門生,而他與吳奎又是宗親,有這層關系在,自然對吳奎、蔡京感恩有加。
史縣尉拍案道:“縣尊大人說得是!管它呢!愛打打,愛和和,關我們鳥事……”
丁主簿、葉典史皆微笑點頭,鍾書吏想了一想,也跟著點頭。
桌上共有七人,縣令、主簿、師爺、縣尉、典史、捕頭、書吏,都是一縣頭頭腦腦的人物。宋廷悄悄掃一眼,發現捕頭曹彬一直皺眉不言,不過,其它幾人好似忘記他存在,自顧說自個兒的,沒人瞧他一眼。
“捕頭”一職,雖說是捕快班的老大,但卻隻算個武職,大梁重文輕武,已非一朝一夕,文官看不起武將,也是由來已久。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小小捕頭,又不是什麽官,說下崗就下崗,所以能緘口的時候自然緘口,以免言多出錯,丟掉飯碗。
這一點利害關系,宋廷自然早就看出來了。看他皺眉,便猜測他應該和縣令、主簿們意見不同,但卻不敢表達。宋廷心生念頭:“這人還算比較耿直,但卻也不魯莽,或許能與他交個朋友。”
“宋師爺!你有何看法呀?”吳如熊笑眯眯地盯著宋廷,突然問道。
經吳如熊這麽一問,宋廷回過神來,發現在座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等著他發表高見。須臾之間,他心中生出諸般念頭,口中卻一笑:“縣尊大人,您想問我關於何事的看法呀?”
吳如熊再吃一筷子猴腦,抬頭道:“便是童樞密使調兵一事,你有何看法呀?族叔大人說你詩才極好,我們不妨聽聽你的高見。”
別看吳如熊似很隨意地這麽一問,但其中卻深藏官場的潛規則,倘若宋廷真的發表一些什麽義正言辭的高論,那他“師爺”這條路,可能過不了幾天就到頭了。
方才吳如熊、丁克農等人,早就統一好了陣線,說什麽“管好自家一畝三分地”、“契丹人打不到揚州”,其實這只是表面話;真心話是“咱們該撈的撈”、“北邊越亂,朝廷就越沒空查貪汙”。
簡單來說,這就是一個“貪”和“清”的選擇,宋師爺你是要選“貪”,還是要選“清”?選“貪”,我們一起發財;選“清”,就算是知府大人推薦來的,也能讓你滾蛋。官場裡的這些老油條,有哪一個簡單?
宋廷自然能夠明白這其中暗藏的玄機,稍微一想,便說道:“各位大人言之有理,這契丹人不可能打到揚州。恐怕二十年後,這世上還有沒有契丹二字,契丹人只怕都死絕了,也尤未可知呀?”
宋廷說完,包廂裡所有人都用眼睛盯著他,空氣突然變得凝滯,氣氛安靜到可怕地步。他略有心慌,難道說錯了?大家不願意看到契丹人死絕?他這麽回答,是故意回避了“清”還是“貪”的選擇,借著罵契丹敷衍一番而已。
“啪啪啪。”短暫的安靜之後,丁主簿慢慢鼓掌,其它幾人也都跟著鼓掌。瞬間啪啪啪啪的聲響,充滿了整個包廂。
“好!宋師爺說得好!”
“契丹人就應該死絕!”
“每年給他們送錢,還來中原搶錢、搶地、搶女人……這些畜生就應該都死絕!”
一乾人面紅耳赤、拍案而起,罵完之後,搶著給宋廷敬酒。宋廷內心暗暗松了口氣:還好敷衍過去了。
聽了宋廷的言論,吳如熊臉上也露出輕松愉悅的表情,以為是將宋廷“同化”拉到了自己的陣營。他臉上很得意,甚至還夾了一段猴腦,放到宋廷碗裡,宋廷無語了好一陣,終究還是沒吃。
吃飽喝足後,眾人散席。
曹彬陪著宋廷從春風樓最後出來,在門口撞見一個衣著襤褸,佝腰彎背,手駐竹杖的老叫花子,步履蹣跚地走到春風樓門口,還沒開始乞討,那春風樓的夥計就拿著掃帚驅趕:“去去去……再不走打你了!”那老乞丐不肯走,口中一直喃喃“行行好吧,行行好吧……”夥計舉起掃帚,作勢要打……
曹彬上前兩步,一把奪下那夥計手中的掃帚,喝道:“都是可憐人,幹嘛還要欺負人?”
那夥計一見曹彬一身捕快服,立馬認出他是曹捕頭,見他那凶神惡煞般的臉,嚇得立馬萎了下去,訕訕笑道:“曹捕頭,這個老東西……老叫花子他、他天天來這影響我們做生意呀!”
“行了!”曹彬一把扯開那夥計,那夥計摔了個踉蹌,差點跪在地上,他轉回身,也不敢責備曹彬,臉上依舊嬉皮笑臉的。曹彬扯開那夥計後,走到那老乞丐面前,從腰間摸出一塊碎銀子,放進老乞丐的破碗裡:“老人家,你走吧,以後別再到這家來了……”
“謝謝老爺,謝謝老爺!”那老乞丐忙迭頭道謝,慢慢轉身亦步亦趨地離開春風樓門前,口中喃喃:“老叫花去哪還不是被人趕呐……”
看那乞丐走了,那夥計滿臉堆笑,恭維起曹彬:“曹捕頭真是菩薩心腸……”
對於夥計的恭維,曹彬充耳不聞,回到宋廷身前,說他也住縣衙,如果不需要再辦別的事,可以陪他一起回去。
宋廷點點頭,心裡有幾分擔心小蠻,就和他一起往小院而來。曹彬和三班衙役一起住在吏房,將宋廷送到小院門口,就獨自回吏房去了。
“這個曹捕頭,果然還算是個正派的人……”宋廷自喃一聲,敲響了小院的房門。
“姑爺,您回來啦!”小蠻手裡舉著蠟燭開了門,見了是宋廷,一臉興奮。
“晚飯吃過了嗎?”
“吃過了。”
宋廷已猜到她不敢獨自出去吃飯,定是吃些從家裡帶過來的蜜餞果子之類,心中生出一絲慚愧,說道:“明日帶你去吃好吃的。”
“好呀!好呀!”小蠻歡喜點頭。
她忽又滿臉惆悵,小聲道:“可是……姑爺,我們只有一張床,怎麽辦?”
宋廷循著燭光看過去,也發現偌大的房間,居然真的只有一張床……
小蠻又說枕頭、燈、刷牙子、毛巾、臉盆……等這些,通通沒有。
宋廷拍了拍額,簡直要無語,這換個新住的地方,居然這麽多事,看來明日還要去街上買各種生活用品。
他略微一想,說道:“這樣吧!我去找曹捕頭,我去他那兒睡。要是他那住不下,我出去找客棧住。”
小蠻驚慌道:“那怎麽行!那個曹捕頭,一張臉牛頭馬面似的,姑爺怎麽能跟他一起睡呢?找客棧就更不行了,縣衙好歹還有人把守,出了外面,多不安全呀!”
她微微歎一口氣,伸手拿了個包袱,解開包袱拿出一條薄衾,放於地板上,道:“小蠻打地鋪就是了,姑爺您到床上睡。”
宋廷想了想道:“還是我出去吧,床讓給你睡。”
“不要……姑爺。”小蠻咬了一下唇,囁嚅道:“我害怕。”
宋廷扶額無語,想了想後,便撿起她放在地上的薄衾,扔到床去,道:“打什麽地鋪!趕緊到床上睡去!”
“可是……姑爺,我睡床,您睡哪?”小蠻眼珠滴滴而轉,不解地問。
“你睡上去就是了,別那麽多話。”宋廷道。
“是。”小蠻看宋廷突然有了幾分嚴厲的樣子,低頭囁嚅一聲,就脫鞋坐到了床上,卻並沒有躺下。
宋廷拍了拍她大腿,觸手一片溫熱柔軟,心中微蕩,說道:“你睡裡面,我睡外面。”
小蠻漲紅了臉,隻覺臉上火辣辣:“姑爺,我……”她雖然知道可能會有這一天,可是今天這種情況,是不是也太突然……她頓時手足無措。
宋廷推了她香肩一下,示意她往裡些,說道:“不用再說了,快睡覺吧。明天還一大堆事呢……”說著扯了一條薄衾,躺下了身子。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微微的月光透過窗照進來,小蠻裹在薄衾之中,卻根本睡不著。她時不時盯著宋廷的位置,想著他到底會不會突然伸手過來一把抱住她……直到後半夜,眼皮終於支撐不住,闔上後終於慢慢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