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縣大街最近來了一位“豆腐西施”。
每天一大早,“豆腐西施”推著攤車來到街上賣豆腐,很多人都喜歡買她的豆腐,一是因為她的豆腐的確好,新鮮水嫩,二是因為她人長得好看,又白又美。
只要“豆腐西施”一出攤,人流瞬間就湧到她攤前,圍得水泄不通,擠來擠去,哄搶著買她的豆腐……
“豆腐西施”姓白,大家習慣叫她“白姑娘”,或者“白娘子”。
“白娘子”是真長得漂亮,那張臉蛋兒,簡直就跟她賣的豆腐一樣,又白又嫩,仿佛一掐就能出水;她那一雙纖纖玉手,帶著一雙白絲手套兒,手腕子雪白雪白的,給客人拿豆腐時,一揚一揚,人人都盯著她的手看。
這一天,她又出攤賣豆腐,短短一盞茶的工夫,她就已經將攤上的豆腐全部賣完,正要收拾攤子離開時,忽然攤前走來一位年輕男子。
當她抬起螓首,望著眼前這位年輕男子時,眼眸倏然一亮,驚喜地道:“是你啊?”
宋廷淡淡一笑,點了點頭,然後走過去和她一起收拾攤子,像跟老朋友寒暄一樣,道:“最近怎樣?”
白秋燕淺淺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豆腐攤子,卻並沒有說話。
微微一陣默然,她才開口問道:“你還好嗎?我時常聽到大家討論你。”
宋廷抬頭看她,此時的她,一副農家小娘子的打扮,布衣布裙,頭上插著一枝鏤花銀簪子,耳邊幾縷鬢發輕粘細汗,在一身布衣的襯托下,她的臉龐顯得更皙白、嬌豔。
她這時摘下了白絲手套,露出一雙十指蔥白的纖纖玉手,從腰間摸出一條白綢汗巾兒擦拭了耳邊盈盈細汗,擦完,發現他在看她,便嬌怯怯地低垂螓首,道:“你怎麽也跟他們一樣,老喜歡……盯著人家看……”
宋廷莞爾,便不再看她,將攤子收拾好後,主動推著攤車往前走,這攤車也不重,倒不怎麽費力。白秋燕小心翼翼地扶著一角,一步一步跟著往前走,眉角眼梢,卻全然是笑意。
宋廷忽然揚起頭,問她:“住哪裡?”
白秋燕手指了指左邊,宋廷便將攤車往左邊推,這時大街上不少人見到宋師爺親自在推車,都主動上來表示要幫忙,宋廷均搖頭拒絕。
一陣沉默,兩人都好像有很多話想要跟對方說,又好像都不知該怎樣開口,片刻過後,兩人忽然同時開口道:“你……”
“你先說吧。”白秋燕道。
宋廷便先說了,問道:“端午節那天,你應該不在畫舫裡吧?我好像並沒有看到你……”
端午節那天,發生了梁山人馬劫囚車救盧俊義的事變,當天死了很多人,“黑旋風”李逵還砍掉畫舫中一位姑娘的一條手臂,也不知道那位姑娘後來怎麽樣了……
“那天我確實不在,那天發生的事,我也聽說了。”天兒正熱,白秋燕用汗巾兒又擦了擦臉上的汗,才接著道:“我回揚州找媽媽贖身去了。”
聽到她給自己贖身了,宋廷也松了口氣,眼睛朝攤車上的豆腐箱看了看,笑問:“你以後就打算靠賣豆腐過日子嗎?”
白秋燕嫣然一笑,宛若鮮花綻放,姹紫嫣紅,使勁點了點螓首:“不賣豆腐,怎麽還你的錢啊?那可是五千兩……”
宋廷搖了搖頭,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只是……終歸太屈才了些,你是精通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的奇才,卻要在此賣豆腐……這路子,終究不妥……”
誰知白秋燕宛然笑了笑,
凝望著他道:“不賣豆腐又能怎樣呢?豆腐是我從小學會做的,賣豆腐我還能掙些錢……至於其它的路子,賣身麽?還是去給有錢人做小妾?” 沒想到她居然能敞開心扉說得這麽直接,宋廷心頭微微悸動,不禁生出一種感慨,這個時代青樓女子的宿命,好像真就只有她說的那兩種:賣身賣到年老色衰,又或者給有錢人做小妾,因為有“妓女”這層烙印在,這輩子想做妻是幾乎不可能的,也只能做個小妾。
見宋廷低頭不說話,白秋燕似也覺得自己哪裡說得不妥,萍水相逢,不過才見數面,她卻和他說話如此直接,想來確有不妥之處……想到此處,俏臉微微泛紅。
這時,宋廷卻微微歎了口氣,苦笑道:“這世間既是男子說了算,那男子只要有錢有勢,便是妻妾成群,便是夜夜狎妓、夜夜笙歌,世人也認為是對的、合理的;而女子與丈夫之外的男子稍有碰觸,便要惹上非議,什麽‘男女授受不親’啊,什麽不守規矩啊,若是女子真不守規矩起來,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做了什麽出格的事,便是要浸豬籠、亂杖打死……這世間如此對待女子,可見,不過是把女子當作器物而已,生育、發泄欲望之工具,卻從未把女子當人……”此時攤車推進了小巷,他一邊推,一邊道,倒也沒旁人聽見他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
聽了他這番話,白秋燕驀地凝望著他臉龐,一雙美麗的眸子驚訝地望了他半晌,才吃吃地道:“想不到你居然能說出如此一番話,現在全天下的讀書人,哪一個不是為了入仕拜官,不是為了權力、女子?妾曾聽過什麽‘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說的便是讀書人的那點兒淫念,不過你不是,全天下像你這樣的讀書人,實在是……找不出第二個來,哎,可惜……可惜……”
宋廷忍不住問道:“可惜什麽?”
白秋燕長長地歎了口氣,卻又黯然垂首,不再說了,似想了許久,才鼓起勇氣道:“可惜,還君明珠雙淚垂……”說到此處,止了口,下一句終歸還是未敢說出。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宋廷怎可能不知道這句詩,她說出上句“還君明珠雙淚垂”,他自然知道下句是“恨不相逢未嫁時”。
宋廷呆呆地看著她,她鼓足勇氣與他對視,隻覺心房裡小鹿般亂撞,她咬了咬紅唇,眼眸裡充滿了希冀,就這樣迎著他的目光,如同電流般交匯了數秒,她終於再次鼓足勇氣,心頭如打鼓般,開口道:“朝中,你肯不肯……”
“秋燕!”忽然一道聲音打斷了她。
“秋燕!真的是你?”從街頭走來一個肩挎著包袱的女子,衝白秋燕喊著,顯得與她極為熟稔的樣子。
宋廷、白秋燕皆回頭望去,宋廷見這女子生得風韻豔麗,正思量這女子好像在哪裡見過,誰知白秋燕已經上前去,抱著那女子激動地道:“盈盈!盈盈!”
原來這女子卻正是花盈盈。
不過,花盈盈不是嫁給金州的什麽王公子了嗎?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花盈盈抱著白秋燕,就仿佛見到了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一般,眼淚汪汪地道:“秋燕,嗚嗚嗚……我被騙了……我被騙了……”
白秋燕松開雙手,凝視著她驚問:“你說什麽被騙了?”
花盈盈眼裡的淚,就像是掉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掉落,她哇哇大哭道:“秋燕,我被騙了……我被王公子騙了……”
白秋燕臉龐驟然失色,失聲道:“你被王公子騙了?他不是娶你作妾嗎?”
花盈盈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急道:“不是的,不是的……”
宋廷上前兩步, 嘎聲道:“有什麽事我們回家再說吧。”
白秋燕也鄭重地點頭。
三人便朝白秋燕的居處走去,進了屋裡,白秋燕取杯倒茶,宋廷拾椅而坐,花盈盈見他這般坦然自若,臉帶淚痕問道:“是你給秋燕贖身的嗎?你們兩個現在成親了?”
聽到她這樣說,白秋燕正倒茶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怔怔地站在那兒,臉上泛起潮紅,想說什麽,宋廷卻先開口道:“不是的,我想你誤會了,是她自己給自己贖的身,我今天也是初到這裡,我們兩個也沒有成親。”
他又問道:“你方才不是說你被王公子騙了嗎?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一聽到他這樣問,花盈盈啐了一口,眼眶都紅了,嗔道:“什麽王公子!?他根本就不是什麽王公子!他不是什麽太尉的兒子,其實他就是個開妓館的!他花錢替我贖身,說納我為妾,其實都是騙我!他根本就是騙子!”
說到此處,她眼眶裡淚珠又打轉,忙又抱著白秋燕,痛哭失聲:“秋燕,他騙我!他騙我!他買我過去,不是給他做妾!他買我過去,逼我給他賣身賺錢……嗚嗚嗚嗚……他是個大騙子!他還打我……”說著,將兩袖卷起,手臂上赫然到處都是傷痕、鞭印,猙獰可怖。
白秋燕似受她感染,眼角也泛起盈盈淚花,將她摟緊,流淚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花盈盈繼續嗚嗚大哭:“我居然真的給他賣身了……我把身子給了他,還替他賣身賺錢……我好傻……我真的好傻……我不想活了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