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一會兒,白秋燕扶著花盈盈於椅中坐下,經過一番細問,才知道原來這麽段時日,她到底經歷了些什麽——
花盈盈那日隨“王公子”登了船後,走水路到了金州,一路上,那位“王公子”的確對她錦衣玉食,好生伺候。
但回到了金州後,“王公子”並沒有帶她回家見他父母和正房,而是把她安頓在一處居所,歇養了幾日。每日帶她遊山玩水,吃喝玩樂,好不快哉。
可惜,好景不長,突然有一天,“王公子”跟花盈盈說:“父親大人不大同意這門婚事,但是母親和妻子還是同意的,你在此稍盤桓幾日,等我和母親妻子說服了父親大人,就迎娶你進家門。”
彼時花盈盈真心喜歡他,聽他這樣說,雖然心有擔憂,可畢竟還是心懷滿滿的希望,以為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便在居所耐心盤桓,等著他的好消息。
她當時以為,他是太尉之子,他父親位居高位,可能會不大同意她這青樓女子進家門,轉念又想,她只是做妾,朝廷高官娶青樓女子做妾的比比皆是,他父親總會想通,答應下來。
她以為“王公子”真心待她,她算是找到了好的歸宿,便聽他的話,耐心等他消息。在居所的那段時日,她白天翹首以盼,到了晚上,見他來了,便與他耳鬢廝磨、纏綿交歡。
過得十幾日,她呆得有些煩膩,他也很少再來找她了,她更不知應到何處去尋他。
她上街去打聽“王公子”的家址,誰知,越問越心驚,原來這“王公子”,根本就不是什麽太尉的兒子……而是一個大妓館的老板!
她雖惶恐,但仍堅信他是喜歡她的,她也不嫌他妓館老板的身份,畢竟他為她都花了數萬兩了,如果不是真心喜歡她,那他為何要這樣做?
她仍回到居所等他,他久久不來,她心慌了,便去那家大妓館找他,誰知在他房間裡,她居然撞見他正和一個女子交合,被她當場捉了奸……
陪“王公子”上床的那女子,居然還是一個良家少婦……
“王公子”怕她去告發,便當場叫人將她捆綁了起來,關了幾日後,逼她做本館妓女,強迫她接客,一開始她抵抗不從,“王公子”便用鞭狠抽於她,打得她怕了,勉強答應賣藝不賣身。
可她學藝根本不精,以前在雲香院,完全是因為白秋燕在幕後指點,她才這般紅,這般惹眼,但在“王公子”的妓館,她那點拙劣的技藝一下子暴露了,“王公子”惱怒,大罵花了幾萬兩居然買回來這麽個貨色,強逼她賣身,說要掙回本錢。
花盈盈不從,“王公子”便指使人給她飯菜裡下了迷藥,逼她賣了身……
……
宋廷聽完這段故事,便看見花盈盈摟著白秋燕失聲痛哭,流淚不歇。
“秋燕,我不想活啦!我不如死了算了!”花盈盈摟著白秋燕,身體因痛哭而劇烈顫動,哭到最後,淚幹了,便一吸一頓地抽泣,涕泗俱流。
白秋燕與她姐妹情深,聽完她的痛述,見她哭得厲害,便拿汗巾兒替她擦涕。
白秋燕眼眶此時也紅得不行,眼淚在眼珠裡打轉,她越是忍著不哭,那眼淚就越是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可她依舊沒有發出任何哭聲,只是摟著花盈盈這個淚人兒,輕拍著她的背,細語安慰。
“秋燕,我真的不想活了……”
花盈盈再出此言,白秋燕忙按住了她的嘴,臉龐淚痕依稀,
梨花帶雨道:“盈盈,你可別想不開啊……” 兩人相視流淚,擁抱啜泣,卻再不發出哭聲。
一旁宋廷倒是頗為鎮定,他仍舊喝著他的茶,一臉平靜地思考著——花盈盈能走到今天這一步,若怪世道險惡,卻也是;但是如果不是她自己當初一廂情願,非要跟著“王公子”走,就算留在雲香院,也還可以繼續做她的清倌人,又何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白秋燕從裡屋拿出一些瓶瓶罐罐,擼起花盈盈的袖子,往她手臂上、脖頸處等紅腫處,灑上一些藥粉,在做這些事的過程中,她的眼圈一直濕濕的,睫毛明顯被淚打濕,她二人同落風塵,相依為命,早已情同姐妹,知道花盈盈遭遇了這些事,她心頭也著實難受……
宋廷發現白秋燕拿著的那些瓶瓶罐罐,卻正是上次他送她的那些,倒沒想到她居然一直保留著……
見花盈盈在白秋燕擦藥勸慰之後變得安靜下來,宋廷這才開口問道:“如此說來,那你應該是逃出來的?可有什麽人沿路追蹤你?”
花盈盈大驚,失色道:“你怎麽知道我是逃出來的?”又立即跪地道:“宋公子,我求求你不要報官好不好?奴家的賣身契還在姓王的手上呢……”說完,頹然坐地,仿若失魂落魄。
白秋燕卻道:“宋公子現在便是官府的人。”
花盈盈一聽,險些嚇暈過去,白秋燕趕緊道:“你放心吧!朝中不是這樣的人。”
“朝中……”花盈盈一愣,看白秋燕眸子盯住了宋廷,才反應過來,這“朝中”二字,原來是他的表字。看他二人郎情妾意的模樣,又想起自己的悲慘經歷來,臉上頹然之色更甚,伸手去抹臉上淚痕,心中既是歆羨,又是悔恨……
迎著白秋燕幽幽的懇求的目光,宋廷含笑點了頭:“十娘放心,我不會做那種事。”白秋燕朝他感激地凝視了一眼,輕輕地笑了。
這個時代,一紙賣身契,就是主仆關系的憑證。不管是家奴、丫鬟、妓女等等,本質上都是奴,奴是沒有人權的,按照《大梁律例》,奴若敢以下犯上,不順從主人,與主人頂嘴、或者背後議論主人是非……等等,都要挨杖責,倘若是但敢殺主的,不管是誤殺、“正當防衛”、“防衛過當”,那都是妥妥的死刑,故意殺主的,處以極刑凌遲……而主人責罰奴的過程中,不小心打死了奴,只要買通官府,基本便能無事;很多奴本身就是受兵禍戰亂、饑荒災害之類影響,死了爹娘,死了宗親,無依無靠,才自願賣身為奴……
花盈盈的賣身契還在那“王公子”手裡,那她便還算是他的奴,如果“王公子”真的來尋,那麽,就算是官府,也必定會選擇站在“王公子”那邊,把她遣送回金州去。
也就是說,花盈盈現在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別讓官府的人逮著,逮著必定是要遣送回金州那家妓院。
宋廷雖然是官府的人,而且掌知縣大印,管著整個縣衙,但他卻是一個具有現代人權意識的人,斷然不會去做那種助紂為虐、助主欺仆的事情。
“你起來吧,”宋廷喝了口茶,淡淡地看了花盈盈一眼,道:“那個王公子叫什麽?”
花盈盈站起身,低著頭道:“王世禎。”
“哦……”宋廷沉吟點頭,記下了這個名字,然後又問:“如今沒了身份,今後你有何打算?”
“我……”花盈盈默然無語,想了一下,又覺得自己命苦,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宋廷有些不耐煩了,直言道:“哭是沒有用的,難道靠哭就能改變命運?”
花盈盈呆呆道:“我……還能怎麽辦?”
又陡生絕念,眼淚又下來了,“我還是死了算了,我這就投河去……”
說完,轉身就要出門,看樣子是真打算去投河。
誰知,她還沒跨出屋門,一道身影陡然出現在她前面,擋住了她的去路。
攔下她的正是宋廷。
宋廷瞪著她,微惱道:“你瘋了不成?要尋死為何不在金州尋死?跑來這尋死算什麽?”
花盈盈低頭道:“我……我想看看秋燕……”
宋廷一眼看穿她,冷笑道:“什麽‘看看’?你想投奔她便直說。”
花盈盈垂首,不敢再言語。
這時白秋燕走過來拉了拉宋廷的衣襟,小聲地道:“朝中,你不要對她這般凶,她的性子我了解,你別逼她了……”
宋廷這才語氣緩和幾分,問白秋燕:“那你是想靠賣豆腐養兩個人?”
白秋燕低著螓首,手揩著衣襟,小聲囁嚅,聲如蚊蚋:“也不是不可以嘛……我賣豆腐,挺掙錢的……”
見白秋燕這副模樣,宋廷忍不住噗嗤笑了,對著她柔聲道:“就算你肯賺錢養,但是她也總不能跟著你拋頭露面吧?萬一那個什麽‘王世禎’尋來,說你窩藏他的人,豈不是拖累了你?”
白秋燕、花盈盈二女聽他一頓分析,訝然垂首,雙雙沒了主意。
這時宋廷道:“若想要躲過王世禎尋覓,還不被官府抓住,那便只有一個去處了……”
白秋燕、花盈盈齊聲問:“何處?”
……
三日後,雲翠山靜心庵。
縣衙左右無事,宋廷便攜了白秋燕、花盈盈二女,沿著石階爬到山頂,那靜心庵的靜心師太出門來迎。
宋廷說明來意,靜心師太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庵內,一張櫈、一把剪刀……
那長長的秀發,雪花般飛落,落了滿地……花盈盈看著秀發飄落,忍不住流下了委屈和悔恨的淚水。
竹林裡麻雀吱吱吱吱地叫著,宋廷攜白秋燕沿著石階下山,白秋燕問他:“真的讓盈盈當尼姑?依她的性子,恐怕一時難以接受吧?”
宋廷笑道:“尼姑也可以還俗的嘛,只是讓她去靜靜心,順便躲躲難,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嗯。”白秋燕點了點螓首,歡喜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