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盈盈看見了人群之中的宋廷,一旁白秋燕也看見了,白秋燕看著宋廷,見他渾身濕透一副落湯雞的樣子,忍不住嫣然一笑,眼眸之中,神采流轉。
所有的目光,匯聚在宋廷的身上,宋廷此時有一種備受矚目的感覺。但他無視了這一切目光,包括花盈盈的目光,他只看見了身穿月白裙子的美麗女子的那一抹笑容。
一笑嫣然,沁人心脾。
那美麗女子的獨特氣質,很難不吸引宋廷的注意,她宛如山谷幽澗的那一抹山茶,又像是皚皚雪山下的那一株雪蓮,又仿佛是清風明月下的一彎甜水,一股乾淨剔透的清雅氣質,仿佛帶著絲絲甜意,空靈透明,不惹塵埃,滌蕩心肺。
如果把花盈盈的好看程度比作是“豔”,那麽,這位身穿月牙白裙子的美麗女子,毫無疑問可以比作是“雅”。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幾乎所有人都好像盯著花盈盈看,完全忽視了氣質更勝花盈盈的她,仿佛所有的光環都是花盈盈一人獨佔……
“他不是剛才付不起一兩銀子,說要自己出去買紙筆的那個家夥?”
“對對對,這位今科進士陸兄剛才不是說了他的名字嘛,叫什麽……宋朝中。”
“那麽窮,還來參加詩比,我看他呀,根本不是想得到盈盈姑娘的賞識,是想錢想瘋了吧?”
“……”
眾人議論紛紛,言辭裡滿是對宋廷的戲謔與譏笑。
陸伯年看宋廷一身濕,就幸災樂禍大笑:“哎呦宋秀才,你這是幹嘛去了?沒事洗澡去啦?”
宋廷不理會陸伯年和其它人的嘲笑,從懷裡掏出草紙,眼疾手快地搶過一枝毛筆來,做出一副想要寫字的舉動。
“呦,那是什麽,草紙唉……”
“我倒要看看,草紙上如何寫詩……”
就在眾人嘀嘀咕咕之際,宋廷已經開始在草紙上寫下三個字――定風波。
定風波?應該是個詞牌名,莫非這窮秀才要寫詞?眾人心道。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當第一句寫出來時,眾人的臉色開始有了變化,確切地來說,是變得重視起來。
眾人細看宋廷已經寫出來的幾行字,瞬間有了幾分佩服,字跡工整、嚴謹,談不上什麽很高的水平,但是看著很舒服。除了字跡,這剛寫出來的第一句,已經是詩作很高的一個水平了。
腦海中再次湧現陸伯年對自己的種種言辭侮辱,與及方才冒雨買紙時的場景,宋廷臉上明顯有些慍怒,手上的力氣也加大了幾分,往後的句子,也越寫越快……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這兩句甫落筆,就有人忍不住叫好。
眾人看著那句“一蓑煙雨任平生”,臉上的表情就不止是重視了,而是可怕。他們萬萬想不到,這個連一兩銀子都出不起的窮秀才,居然能寫出這等水平的句子來。
看著“誰怕”這兩個字,陸伯年的臉色猶如豬肝,這兩個字仿佛長了眼睛,狠狠地瞪著他,讓他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他已經開始額頭冒冷汗。
有人已經開始默默走開,臉上露出羞愧的神色來,他們此刻開始後悔方才取笑人家的冒失行為,他們後悔自己竟然以貌取人,卻不知人不可貌相,真是愧讀聖賢書……
有人繼續看著,有人雖然不大懂詩詞,但是看到“一蓑煙雨任平生”這樣的句子,渾身都已經雞皮疙瘩。而懂的人,此刻早已經震驚得手足發麻。
宋廷沒有去關注旁人的神色,毛筆蘸了蘸硯台的墨汁,揮筆繼續寫下闕,有了上闕的氣勢,下闕寫起來就更加得心應手,轉眼間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此外,宋廷也注重到一些小細節:他拿毛筆蘸墨汁時,有人很殷勤地將硯台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有人怕他的墨汁不夠寫,還特意拿了別的硯台和墨汁過來……這些小細節,這些善意的舉動,宋廷內心解釋為“才華的力量”。
“……也無風雨也無晴。”宋廷手一揮,將最後一個“晴”字寫完,抬頭時,所有人都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沒有人說話,氣氛安靜得可怕。
眾人仿佛都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心跳。
“拿上來吧。”終於,花盈盈的一句話,打破了這可怕的安靜。
有姑娘將寫好詩作的草紙送到花盈盈的手上,白秋燕一同過來看,只見草紙上寫的是一首完整的詞,全詞如下: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花盈盈看不大懂,雖然方才聽到下面有人叫好,但也隻是猜測寫得還不錯,賺了些吆喝罷。她隨便看了一眼,心裡已經料定不怎麽樣,再說草紙拿在手上膈手,她隨便掃了一眼後,就給到了白秋燕的手中:“是首詞,你看看寫得怎麽樣?”
白秋燕看完這首詞後,先是纖纖玉手禁不住微微顫抖,然後瓊鼻不由吸了口涼氣,眼眶莫名變得紅潤,突然渾身顫了一下,鼻頭一酸,仿佛馬上要哭出來,她擦了擦鼻子,很堅定地道:“這一首當得頭名!”
“啊?”花盈盈很驚訝,眼裡滿是疑問,拿起草紙,又把整首《定風波》讀了一遍,依然不解,便詢問白秋燕:“它好在哪裡啊?”
白秋燕面色已經失常,仿佛望著眼前的空氣,呆呆道:“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恐怕是我十輩子都寫不出來的。想不到這位宋公子,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曠達、豪邁的胸襟,真是令人佩服!”
“啊?真的有這麽好嗎?”花盈盈面露為難之色,“可是……我現在應該?”
白秋燕的表情突然變得古怪,一把搶過花盈盈腰間的繡囊舉在手上,朝眾人道:“今日詩會,當屬這位宋公子第一!”
眾人鼓掌,點頭稱是。
白秋燕將花盈盈的繡囊扔了下來,有人撿到了,很自覺地交到宋廷的手上。
宋廷搖頭笑笑,又將繡囊至樓上走廊。眾人不解,問其何故,宋廷抱拳解釋道:“各位有所不知,這首《定風波》並非小可原創,乃是蘇東坡他老人家寫的。我今日不過是恰巧應景回憶起罷了。”
“什麽?又是蘇東坡?”眾人哂笑,卻是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宋廷的話。知情的人都知道,剛才他就說過一句“你眼裡有什麽,你就是什麽”,便是假托什麽“蘇東坡”之口。依他所說,想那蘇東坡不過是蜀川某個小山村的一個教書老頭罷了,說幾句口水話他們相信,但是寫出如此水平的詞作,他們萬萬不相信。所以眾人就說些什麽“公子你就不要推脫了”“公子高才還這麽謙虛”的話來恭維宋廷。
宋廷表示很無奈:“錢我是真不能收,我有我的底線。”然後,笑眯眯地盯著早已經嚇得不輕的陸伯年:“錢我不收,但是,臉,我一定要打!”
眾人見這新晉頭名針對起方才差點奪得頭名的今科進士,忙問起緣故。
宋廷就將先前陸伯年說了什麽樣的話,與及與自己定了什麽樣的賭約,事情的前因後果,仔仔細細地跟眾人說了。唯獨誰輸了自稱是“孫子”這一節,他沒有說出來。
眾人聽了,齊刷刷地盯著那陸伯年,雖說他是進士,就要當官的人了。但是眾人最恨的就是品行不正的官了,一個即將當官的進士,欺負一個尚在考功名的秀才,這真是豈有此理!這裡的大多數也是童生、秀才,最底層的讀書人,對品行不正的進士,難免生出些仇視來,看向他的目光,就難免帶有些怒火的味道了。
陸伯年還在嘗試作最後掙扎,大聲狡辯道:“他是過了一炷香時間才寫的,他根本沒有資格跟我們比!他的詞是假的,你們都聽見了!他的詞是假的!是蘇東坡寫的!”
都這個時候了,誰還會相信什麽蘇東坡蘇西坡的說辭,一個個指著陸伯年道:“言而有信!給錢!給錢!”
陸伯年慌了,臉上額頭不斷冒汗,慌慌張張從荷包裡摸出兩大錠銀子,剛掏出來,就被人冷哼一聲一把奪過,諂笑著恭恭敬敬送到宋廷的手裡。
宋廷將銀子收了後,湊近陸伯年耳邊低聲說了句:“乖孫子,謝謝你孝敬爺爺……”
“你……!”陸伯年一下子臉紅耳赤,對宋廷怒目以示,眼裡閃過一絲陰冷。
“姓宋的,你給我等著!”陸伯年留下一句狠話後,就氣哼哼地離開了雲香院。
有兩個同他來的,和他一起出去了。其它的幾個,早不知道上哪個姑娘的房間逍遙快活去了。
陸伯年走後,那位“王公子”面色不善地走了過來,觀察了宋廷兩眼後,才裝模作樣地朝宋廷抱抱拳道:“宋公子高才,做出如此高水準的詩作,在下佩服!”
“不過,”他話鋒一轉,接著道:“我想出一千兩銀子,勞駕宋公子答應我一件事,不知可否?”
“哇!一千兩……”旁人驚呼,王公子的闊綽,他們早就見識過了。但是,什麽事居然值一千兩?不管它什麽事,隻要不是殺人放火,還不快快答應?
卻見宋廷笑了笑,說道:“我知道王公子要我答應何事。子雲: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無須王公子多言,今晚盈盈姑娘自然歸你。 ”
聽了宋廷的話,“王公子”臉上總算露出滿意的神色,從身上取出一張銀票,雙手遞到宋廷的面前:“既然如此,這一千兩,宋公子你就收下吧!”
宋廷搖了搖頭,並沒有接受“王公子”的銀票。眾人忙驚問緣由,宋廷卻說:“我是有底線的。”
眾人不解其意,隻是一個勁兒誇他“品德高尚”“德才兼備”“令人敬佩”雲雲。
“既如此,事情已了。那我就告辭回家了!”宋廷朝眾人抱拳,生怕家裡那幾口子生疑,早點回家,也好有個交代。
眾人猜想宋廷來雲香院並不是狎妓,而隻是來出一口惡氣,沒料他居然如此掛念家中妻子……又對他多生出幾分敬重之意。
宋廷將二十兩銀子收好,然後又找回了桌上那串糖葫蘆,就笑容滿面地準備出門走人了。
誰知這時身後一道女子的聲音將他喚住,“宋公子,請等一下……”
宋廷轉身,只見那一身月白裙子的美麗女子,嫣然笑著將寫有《定風波》的草紙疊得整整齊齊地遞了過來:“你的詞,寫得真好,妾深拜服。”
宋廷沒有接草紙,擺擺手道:“姑娘,你自己留著吧。”
白秋燕斂衽,福身道:“妾姓白,名秋燕。以後若有機會,希望能得到宋公子的指教。”
宋廷抱拳:“指教不敢當。姑娘知書達理,氣質優雅,料也比在下博學,日後若有機會,定與姑娘一起探討。”
白秋燕聽他誇讚,低垂著頭,不覺霞攀雙頰,臉上泛起淡淡紅暈,再抬頭時,宋廷已經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