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吳奎舉薦宋廷去做師爺,自然是出於愛才之意。那永泰縣的知縣吳如熊,也正是他宗親侄兒輩,宋廷如果去永泰縣做師爺,自然也算是為他所用。
宋廷得了知府大人保舉,楊逋臉上自然不悅,對此甚有不滿,但知府畢竟還是他上司,他雖有名望,卻也不敢強壓知府一頭,也就隻好強忍怨氣。
宋廷謝過知府吳奎,吳奎便又親手寫了一封舉薦信,交到宋廷手上,讓他三日後去永泰縣衙找知縣吳如熊,一切聽從他的安排。
再次拜謝知府吳奎,掂量手中書信的份量,宋廷心潮隱隱起伏,這科考還沒考,就有一份與官府打交道的職業,倒算是走了運。
見他臉色平靜如常,似根本不為名利所動,吳奎的眼中又多了幾分讚賞。
那秦檜見宋廷得了知府大人的賞識,一時黯然低頭,深感自己只會寫字無用,隻恨自己寫不出這等厲害的詩詞來。
廳堂中其它一乾人,神采各異,有替宋廷高興的,譬如穆雲川;也有不屑一顧的,譬如陸伯年;也有當作平常小場面看待的,譬如江陵侯穆如瀚,就是皇上封官的場面,穆如瀚也見過,眼前一幕,自然不當一回事。
“朝中,你這首《蝶戀花》,不會又是蘇東坡他老人家托夢給你的吧?”看廳中氣氛微微尷尬,穆雲川故意玩笑般問道。
那日宋廷雲香院作《定風波》,說詞作是蘇東坡的,別人不信,以訛傳訛,今日傳成了“蘇東坡托夢所作”。
聽到穆雲川這樣問,宋廷笑道:“這首《蝶戀花》,還真又是東坡先生托夢所作!”
“哈哈哈哈!”穆雲川頓時開懷大笑。
兩次聽到有人提蘇東坡,知府吳奎忙問蘇東坡到底是誰,穆雲川便跟他解釋蘇東坡是宋廷口中所言的“蜀川某鄉村一個教書老先生”。
“哦?還有這等事?”吳奎目光藹然,撚須而笑。方才他可是親眼所見宋廷寫這首《蝶戀花》,怎麽可能會是別人托夢所作?這夢裡的事,怎可能一字一句記得這麽清楚?
可楊逋聽到“蘇東坡”三個字,卻較起了宋廷的真:“你是在何時何地認識的這位蘇東坡?這位蘇東坡,是不是你的師傅?”
這種刨根問底的難題,宋廷自然答不上來,他搔了搔頭,吟聲道:“蘇東坡先生的確算得上小生的啟蒙恩師。至於我是何時何地認識他老人家……哎呀,算起來……是在我很小時候的事,當時我去了一趟蜀川,蘇老先生跟我說,看我根骨不凡,日後必定成為……”
他越說越沒影兒,聽得旁側穆雲川直發笑。他越來越喜歡宋廷現在有趣的模樣,而不是像以前那般呆板。
知府吳奎聽不下去他胡侃,就打斷道:“小時候的事情記不清楚實屬正常。宋生你若想韜光養晦,不想張揚名聲,又何需如此謙虛,搬出一個什麽蘇東坡來……這一點,可不是本官欣賞的地方。是你寫的,就大大方方承認,年輕人就當傲骨灑脫,當時詩仙李白,就有‘仰頭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名句,本官看你,再努力努力,也有追趕太白先生的潛質呢!當真是後生可畏!”
聞言一驚,宋廷當即抱拳道:“大人教訓的是。只是……小生斷然不敢自比那詩仙李太白!!”
知府吳奎點頭一笑,也算是認可他說的話,雖說《定風波》、《蝶戀花》二詞寫得極好,但若是比起李白,那自然是還有不小的差距。
“對了,不知令尊體無恙否?本官擇日去看望看望他老人家。
”吳奎忽問起宋廷的父親。 宋廷便跟他說家父早已不再人世,吳奎神色微肅,頓了一頓,說了聲節哀,便又問起他父親名諱,生前是做什麽的。
宋廷告訴他父親名字“宋廉”,政和年前,曾出任兵部侍郎,吳奎沉吟一聲,微歎道:“那時本官還在潭州做知縣。”對於宋廷的這份出身,吳奎自然更是大大的讚許,常言說“子承父業”,兵部侍郎的兒子,自然就應當考功名當官。
廳堂中,一乾人聚到晌午,因知府吳奎府衙有事先走,眾人才散了去。
宋廷前腳剛出侯府大門,秦檜後腳就跟了上來,追著他巴巴地喊:“宋公子!宋公子!”
宋廷以為他有什麽事,便停了腳步,等他上前來,問道:“秦兄是有何事嗎?”
那秦檜笑吟吟道:“宋公子,哦不,宋師爺!恭喜您當上師爺!您的才華真如濤濤江水,綿綿不絕,晚生真是相當佩服!”
宋廷聽不慣這些須溜拍馬,眉頭一皺道:“秦兄有話不妨直說。”
秦檜臉上仍舊笑著,獻殷勤道:“晚生三日後前去揚州書院教書,明晚在富貴茶樓置一場小小酒席,不知宋師爺能否賞個臉,來喝杯酒水?”
“明晚……”宋廷掐掐指頭,明天是四月十二……暗叫一聲糟了,差點忘記這個重要的日子。
“秦兄,我明晚恐怕有點事,來不了,抱歉。”宋廷微微抱拳道。
見宋廷面露難色,秦檜自然沒有起疑心,笑著拱手道:“既如此,打攪您了。”
這時陸伯年才從侯府大門出來,秦檜立即又巴巴地跑到陸伯年面前:“哎呀!陸大人!陸知縣!您可是三日後就要赴青州任知縣?”
陸伯年對秦檜的馬屁很受用,神情倨傲:“是啊,怎麽了?可惜我能帶去青州的人名額有限,帶不了你……”
秦檜道:“無妨,無妨……我是想請陸大人……”
後面的話,宋廷沒有繼續聽,猜也能猜到,秦檜又是“請陸知縣喝杯酒水”,遂冷笑一聲,大步上了街頭,雇上一輛馬車,直奔雲香院而去。
大晌午的,雲香院根本沒幾個客人,幾個穿紅著綠的姑娘,搬一條長櫈,鶯鶯燕燕歪歪斜斜地坐於大門口曬著太陽,打著哈欠;洗衣裳的老媽子將一件件姑娘們的窄袖、褥裙、抹胸等衣物曬到街頭竹竿上,頓時迎風一片紅紅綠綠,倒也好看。
那車把式是個賊眉鼠眼的漢子,見宋廷來到這種地方,得了車錢,還不想走,賤兮兮地叫了宋廷一聲“爺”,欲討要賞錢,宋廷扔給他一塊碎銀子,他高興地走了。
得知公主老婆是個小富婆,宋廷自然沒有先前那般摳門了,該花錢的地方,也就放心大膽花。
宋廷走到雲香院的門前,穿紅著綠的姑娘們如夢方醒,臉上開始堆起殷切的笑,一口一個大爺,一口一個大官人。宋廷剛走進門來,柳媽媽就跑過來,一臉笑意還未漾開,就又收斂起來,冷笑道:“喲,這不是大詩人嘛!我家的姑娘們現在可崇拜你這個大詩人了,天天跟我頂嘴呢……”
一聽到“大詩人”三個字,雲香院的姑娘們紛紛跑出來圍觀,指指點點。
“他就是宋公子呀……”
“對啊,他就是寫《定風波》的宋公子。”
“長得倒……還行。”
“他這來幹嘛?”
宋廷沒有理會這些嘰嘰喳喳的聲音,直接從懷中摸出二十兩銀子,交到柳媽媽手上,道:“我要見白秋燕。”
宋廷早就聽到消息,雲香院自花盈盈贖身後,白秋燕便接替了她的位置,成為這雲香院的頭牌。
但是這個頭牌,可有點兒冷淡,自從接替“頭牌”位置至今,似還從未接待過客人。別說是讓她賣身了,她可是連藝都不想賣。這一點,讓柳媽媽為難又著惱,本來花盈盈走了,雲香院的生意就減了小半,有客人說瞧白秋燕姿色還稍比花盈盈勝上幾分,讓她做頭牌。
誰知道新頭牌居然連藝都不賣了,雲香院的生意,自然一下子一落千丈。柳媽媽對白秋燕是打了打了,罵也罵了,愣是沒用,她要麽以絕食相逼,要麽以自絕相逼。柳媽媽一時無法,隻好先關她一段時日,打算挫挫她的銳氣後,再逼她直接賣身算了。早就有客人提出要五千兩銀子包她一晚,柳媽媽想賺這筆錢可都快想瘋了。
宋廷遞上二十兩,她自然是不樂意的,冷冷地道:“想見十娘,需五十兩。”白秋燕與花盈盈同歲,小兩個月, 論排行稱“十娘”。
聽聞柳媽媽的話,宋廷目瞪口呆,雖知她有訛詐之嫌,但為了見白秋燕,還是乖乖從身上掏了三張交子出來,交子作用等同銀票,他那三張交子,每張面額十兩,連同那二十兩銀子,一並給了柳媽媽。
不需柳媽媽多言,宋廷知道白秋燕在哪個房間,便直接上樓去了。
咚咚咚,敲了三聲。
“媽媽,十娘今日體不適,恕不見客。”裡頭傳出白秋燕幽怨惆悵的聲調。
宋廷直接推門而入,裡面身穿紫黑色對襟窄袖、月白抹胸,下身著同樣黑紫色襦裙的女子忽地站起身來,有些局促地道:“宋公子,你怎麽來了?”
宋廷凝視白秋燕一眼,那一套紫黑色窄袖將她襯得更瘦些,身段似比先前還要玲瓏些,面龐帶幾分雅致韻味,卻又有幾分惆悵,眼角淡淡黑圈,顯然是過了一段寢食難安的日子。
“白姑娘,近來可好?”宋廷醞釀措辭,還是先問了聲好。
白秋燕舒展眉黛,莞爾一笑:“蒙宋公子關懷,妾最近很好,不知宋公子最近如何?你的妻子她……”說到“妻子”,眉黛又凝蹙。
宋廷笑道:“內子最近很好,說起來,多虧了白姑娘的指點,我到蘇州將藥拿到手,救下了貞兒性命。真的不知該怎麽感謝白姑娘呢!”說著,抱拳行大禮。
“使不得,使不得。公子尊貴之軀,怎能為我這青樓女子行如此大禮。”白秋燕趕忙斂衽還禮。
禮行過後,白秋燕引宋廷到梨木茶桌坐下,柔聲詢問:“公子喝茶還是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