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門口。
蘇州知府高啟堂,整個蘇州的首腦人物。此刻,這位知府老爺正指揮著十來個兵丁,將一大箱一大箱的金銀珠寶搬到停泊在小河岸的兩條官船上。
他的旁邊站著他的妻室和妾室,與及妾室的兩個兒子。妾室的兩個兒子,一個六歲,一個十一歲。小兒子愣愣地看著搬東西的士兵,一雙黑漆的眼瞳顯得呆滯;而大兒子則頤指氣使地叫囔著“快點兒!快點兒!”,似乎對士兵們搬箱子的速度很不滿。
妾室緊緊拽著小兒子的手,眼睛裡有一抹驚慌;妻室摘下頭上的金簪子,拿給旁邊貼身丫鬟裝了起來。
高啟堂的身後,站著宣撫使竇寒、通判朱霖玉,這兩人也是準備和知府搭船一路逃走的。
此時從府衙大門朝城內四處望去,可以看見不遠處的煌煌火光衝天而起,一簇簇火焰將整座城映照得亮如白晝,火光裡有人群的叫喊與咒罵,濃煙彌漫,黑霧籠罩,一陣陣黑灰飄蕩在府衙四周。
“呸。”高啟堂吐掉鑽入口中的黑灰,下意識地理了理衣領。此時他已經脫去官袍,換上了一身對襟長褂,儼然一副客商打扮。
“大人!”這時從東邊城橋騎馬衝過來一個身穿白衣的裨將,手裡拿著樸刀,見了士兵搬東西這一幕,兩道岔氣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跳下馬來,怒喊道:“大人你這是要逃走嗎!?”
這白衣裨將便是守東門的白班指揮潘龍,第一個發現敵襲,並且讓人以鼓聲及烽火通知全城之人。
潘龍是蘇州城武藝超群的將校之一,曾經與張晉隨種諤將軍征西夏時,用神臂弩射殺過西夏一名萬夫長,因戰功卓越,從小兵直接越級提拔,成為今日有權指揮500名士兵的裨將。
看到潘龍來了,知府大喜:“子龍,你來了,真是太好了!快快護送我等出城,賞你黃金萬兩!”子龍二字,是潘龍的表字。
知府身後的宣撫使、通判,亦是眯著眼睛露笑,一副有求於人的神色。整個蘇州城,誰不知道潘子龍的威名?雖只是裨將,可本領卻十分了得,去年的校場比武,他可是拿了頭名。連淮將張晉都打他不過,老將梁忠也不是他的對手,城防營的吳子琿是個酒色之徒,就更別提了。
聽說叛軍都是些農夫,只怕連潘子龍的一合之敵都算不上吧?如果能得潘子龍護送,他們一個個的心,也都可以踏實下來。
誰知,潘龍盯著這一個個,斷喝道:“知府大人!蘇州城內有民十萬戶!難道知府大人要棄民不顧焉!?”
知府高啟堂急道:“子龍啊!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方臘派了四十萬人來圍城,四十萬呐!現在走水門逃走還來得及!子龍你快護送本官出城,本官分你黃金萬兩……哦不,分你一半!分你一半!”
潘龍目眥欲裂,一步步靠近高啟堂,眼眶已是紅色,咬牙切齒道:“大人!三天前,末將說防范方臘攻蘇州,請吳松大營陳節度使派兵來協助防守,大人說不必,杭州能守住,方臘打不下杭州,更不可能攻蘇州!”
“現在……你看看……你看看!”潘龍揚刀,斷然一喝:“方臘兩天前就攻下了杭州!四十萬人圍城……四十萬人圍城……知府大人怕啦?急著逃命去啦?”
潘龍緊了緊手上的樸刀,眼睛血紅,步步緊逼,高啟堂嚇得退了兩步,宣撫使竇函是個武人,擋在知府身前,喝道:“潘子龍!!你想幹什麽?你也要造反嗎?”
潘龍眼睛噴火般,狠狠瞪著知府、宣撫使、通判這三個平日裡耀武揚威的大官,朗聲斥罵道:“蘇州城內,有民十萬戶,有守兵三千,有火炮三十七門,有守將十七人,有箭矢、兵器不計其數……守城焉有何難?可就是因為有你們幾個,才造就今日城毀人亡的局面!你們要是還有哪怕一點點良知,就立即將這些金銀分發給守將、士兵,召集城民一起守城,而不是棄城不顧而逃跑!你們這些混蛋!!”
“潘子龍!”宣撫使大聲喝道:“本官命令你護送我等出城!”
“出城?”潘龍哼的一聲冷笑,“現在還想出城?城若守不住,我們都得死!”
“都得死!!”
喊聲回蕩於周遭,高啟堂的小兒子嚇得直哆嗦,妾室將他抱了起來。
“潘子龍,你……”宣撫使指著潘龍,氣得說不出話。偏偏是這種時候,下官不聽話,他也無法。
這時高啟堂卻是眼睛裡灑出一抹淚,雙膝跪了下來,跪在潘龍的面前。
這一舉動,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宣撫使、通判驚道:“大人,你……”
高啟堂跪在地上,朝潘龍磕了三個頭,滿臉懺悔道:“潘將軍,下官知道這幾年來,有虧於潘將軍,下官也有愧於蘇州城的百姓……可是,潘將軍,看在我妻妾兒子的份上,你就護送我們出去好不好?你自己也能出去啊……啊?”
“聽說方臘軍抓住當官的就要殺而食其肉,也不會放過當官的家人……”高啟堂臉上有兩道淚痕,懇求的目光看著潘龍:“子龍,你也是準備成親的人,聽說你也訂了親,你也有家有父母……難道你要看著我被方臘煮食嗎?我的妻妾孩子……子龍…………子龍啊,求你護送我全家出城,我把金錢全部都給你,好不好?我不要錢,我不要錢,我只要家人平安……子龍,子龍,下官給你磕頭了……”說著磕頭不已。
“大人,你這是何苦……”宣撫使、通判歎氣,卻沒有像知府那樣跪下來。雖然面臨生死,但讓他們這樣的六品官,向一個不入品級的裨將下跪磕頭,他們還是做不到的。
看高啟堂跪在地上,六歲的小兒子哇哇大哭,妾室抱著小兒子也跟著跪地。妻室歎氣,卻沒有跪下來。
潘龍看著跪地磕頭的高啟堂,站在原地直直地瞪了許久,驀然將手中樸刀狠摔於地,怒道:“爾等貪生怕死之輩!把你們平日裡欺壓良民的氣焰拿出來啊!你對劉校尉做的那件事……別以為我潘子龍不知道!你有妻子兒女,別人就沒有妻子兒女嗎?你只顧自己棄城而逃!就不怕萬古罵名嗎?”
說完,返身上馬,再也不管顧知府等人,直望東門而去。
“這這……”通判望著潘龍遠去的背影,臉皮皺了皺,“這算什麽意思?”
宣撫使道:“他不護送,我們自己逃吧。知府大人,快起來,快起來……”
知府家人、宣撫使、通判與及四個兵丁分乘了兩隻官船,分賞了許多金銀給其它士兵後,急急忙忙劃船而逃。
四個兵丁拔刀警惕地看著四周,劃船的是知府的管家和宣撫使的長隨,並沒有帶多余的人,一行人都不穿官服,隻穿普通衣服,作客商打扮,士兵也都扮作家丁。
船過了盤門,繞過幾座石拱橋,望運河方向而去,那是有一條小水渠,是今年新修的,直通運河,可能不被注意,說不定能逃出城去。沿河雖然也看到不少包著頭巾的城內起義軍,但是這些起義軍卻好像並未注意到這兩艘船。
眼看著船劃過芍藥亭,正要接近出逃的運河路線附近時,卻忽然聽到上面傳來聲音。
“劉校尉,在那裡!”
“狗官!我就知道他要從這裡逃!”
…
回到二更,夜深人靜時分,一戶院落裡發出微微燈光,老人的咳嗽聲從屋裡傳出。
豆燈照映下,隨便鋪了些稻草的木板床上,一位半頭銀發的老婦人蓋著破舊的棉被躺在草席子上,正劇烈地咳嗽著,渾身有些哆嗦,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外頭堂屋裡,一位全副戎裝,駭下一縷胡須,年約三旬,一臉剛毅的男子,對著面前的牌位,肅容躬身,鄭重鞠了三躬。
牌位前的香爐裡點著三枝香、一對蠟,紅蠟的燭光,將牌位上泛黃的字照得很清楚。
牌位上寫道:“亡妻戚氏英柔之靈位。”
男子鞠躬完,對著牌位怔了許久,眼圈有些泛紅,閉上眼睛一回想,全是她被玷辱時的畫面,一念及此,牙咬得咯咯響,雙手狠狠地握成了拳頭。
“命兒……”房間裡病懨懨的老婦人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從破舊的棉被裡伸出一隻形同枯槁的手。
男子走進房間,給老婦人喝了些藥,跪在床頭,看著重病的老母親,兩眼一紅,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娘,孩兒不孝!孩兒不孝……”
“命兒……不哭……”老婦人氣若遊絲,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為娘沒有……沒有給你再說一門親,為娘……對不住你……是娘沒本事……”
“可……可……咳咳……”說著說著,老婦人劇烈地咳嗽,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男子起來給她輕輕拍了拍背,又喝了一口藥,才好一些,她接著說道:“可你……也不能造反呀!”
“娘,孩兒不是造反!”男子一臉憤色:“孩兒是給柔兒報仇!”
“唉……娘知道,娘知道,英柔是個好姑娘。那……狗官高啟堂……霸佔了她的身子,害得她……唉……可你不能造反啊!命兒,我只有你這麽一個兒子……你不能造反啊……咳咳……”老婦人喘著氣道。
聽著老母親的話,劉命只是閉上眼睛,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一幕幕往事湧上心頭。
十年前,青梅竹馬的表妹戚英柔,剛嫁給他不到半年,就被當時的知縣高啟堂,趁著把他灌醉後,騙到張萸這個狗東西家裡,給玷辱了。
表妹當場在張萸家舉刀自殺,以示清白。仵作驗屍時,卻發現表妹剛剛懷有身孕,沒想到,卻是一屍兩命……
他得知妻子自殺後,拿刀殺進張萸家,當場把張萸砍死,而高啟堂,卻早意識到不妙,買通上官,將罪全部推到張萸身上,說是張萸強暴了他妻子,又怕他來報復,急忙忙動用關系調到河北去任職。
十年後,高啟堂再次回到蘇州當知府,看來,是早把當年所犯的罪惡給忘了。
而他劉命,卻不可能忘……
“娘,恕孩兒不孝,不能給您老養老送終。”劉命說完,跪磕了幾個頭。
起來之後,在正堂抓起一杆長槍,毅然決然走出家門。
門口早有幾個下屬侯著。
“劉校尉,我們一同去殺了那狗官!”
屋裡,傳來老婦人的咳嗽和喊聲。
“命兒,命兒……咳咳……”
…
“劉校尉,在那裡!”
“狗官!我就知道他要從這裡逃!”
身後跟著幾個下屬,劉命掇槍打馬靠近河岸,當看到下面兩艘官船與及知府高啟堂時,眼眸裡射出兩抹復仇的光芒,仰頭看了看天空。
“柔兒,為夫今日要為你報仇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