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予之走出天悅樓時，又回頭看了一眼招牌。

　　距離景煜五年他第一次走進這座樓裡的時候，已經過去十八年了。

　　十八年一個輪回，人的一生即便漫長，又能有多少個十八年呢?

　　沿著安樂大街，他緩緩向北而行，向著雲水湖，向著宮城。天色已經暗了，路上的行人也並不多，行色匆匆，似乎都想早點兒回到家中。

　　走到安樂大街盡頭，轉向東，進入宮城腳下的琉璃大街。胡予之一介布衣，是沒有辦法進入宮中的。

　　所以他停了下來，停在安樂大街和琉璃大街的拐角，他要等三個人。

　　等待的這片刻這是十八年來胡予之難得的安寧時光，他不用再去想天下大勢、想權謀爭鬥和人心，他不是雲凌谷的上京城行走，他不是祿王爺最隱秘的謀主，他甚至不是天悅樓的掌櫃，他只是他自己。

　　他用這一段完全屬於自己的時光，回顧一下自己行將結束的人生。

　　胡予之是海寧郡人士，七歲時父母雙亡，有幸被當年的夏江行走看中，送入谷中，歸入胡字一系，精研符咒道術十二年。有小成後，先是到邊陲的西涼郡做了七年的西涼郡行走，隨後得谷主賞識。景煜五年，大將軍身死，雲凌谷遭到重創，當時的上京城行走、也是谷主的親傳弟子柳先生隱於橫斷山楓林鎮，於是他進入上京城，做了十八年的天悅樓掌櫃，和祿王爺的謀主。去歲祿王爺就藩海寧郡，本來今年夏天等新任上京城行走到了之後，他便也會回到自己的故鄉成為海寧郡行走。

　　如今看來，這故鄉是回不去了。

　　胡予之竟也有些傷感，然而，這傷感也不能持續太久。

　　因為第一個人已經從西面的景福山上下來，轉入了安樂大街南行。

　　中州十三劍老么，疾風劍，秦千躍。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跟自己一樣，也沒辦法走完這條安樂大街。

　　然而秦千躍並不知道，他走的很輕快，心情也很舒暢。是的，查出了薛之野被害的緣由，換做是自己也會很放松。

　　秦千躍沿著安樂大街一路南行，走過將軍胡同的胡同口。

　　第二個人從胡同口轉了出來，跟著秦千躍也走上了安樂大街。

　　雲凌谷右使，莫長清。

　　莫長清沒有回頭，隻給胡予之留下一個寬闊的背影。

　　保證這個背影在一炷香的功夫裡不受到任何干擾，這是胡予之今夜的職責。

　　莫長清從胡同口現身的同時，宮城早已閉上的小西門打開了。第三個人從小西門中走了出來。

　　中州十三劍第三，虛空劍，崔道一。

　　他是胡予之真正要等的那個人。

　　崔道一的步伐不像秦千躍那般輕快，他更加凝重、更加謹慎。他應該是知道了這個晚上剛剛有一位雲凌谷最頂尖的道人施展方寸之術來到了將軍胡同——盡管紫微九轉陣法被柳先生抓住了紕漏無法發動，但是陣法仍然能夠做出了大致的反應讓崔道一循著線索來到這裡。

　　崔道一暫時不清楚為何紫微九轉陣法沒能做出擊殺的反應，但是沒有關系，他將親自出手。琉璃大街不長，盡管崔道一的步伐不快，但還是很快便要到安樂大街的拐角。

　　胡予之深深吸了一口氣，直起身來，要對上最頂尖的中州劍客，他發現自己也還是有點膽怯，有點緊張，但還是迎了上去。

　　“見過崔公公。”

　　他站在琉璃大街上，向崔道一彎腰行了一禮。

　　“你要攔我?”

　　崔道一有些驚訝，“天悅樓的掌櫃，何時變成了雲凌谷的行走?”

　　“不敢阻擾，不過有幾句話想叨擾一下崔公公。”胡予之還是恭謙，不過藏在袖中的手裡已捏起了兩張紙符。

　　“此時不巧，稍後再來跟胡掌櫃敘舊。”崔道一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但是他腳邊卻長出幾株藤蔓纏繞。

　　“掌櫃的這是要留客了?”崔道一左腳踏出，便將那藤蔓踏的灰飛煙滅，右腳再踏出。

　　似憑空起了一道風刃。

　　胡予之將雙手的紙符拋了出去，迎上那道風刃，落下卻化為一道土牆，堪堪消解了那道風刃。

　　土牆化為塵粉，其後是一支利矛。

　　胡予之口佔“銳字咒”，催動這張金符，利矛向前勢愈疾。

　　崔道一腳步不停，雙手畫了一彎。

　　那柄巨大的利矛忽然便像被人在空中扭彎了起來，又絞得粉碎。

　　不僅是那柄利矛，胡予之同樣感受到這股巨大的扭力，被這股大力拋向空中，然後像擰毛巾那樣被擰乾。

　　他匆匆佔了一個“柔字咒”，將自己的身體順著這股扭力，翻轉了十幾次，這才將將落地。

　　卻發現自己已經落在了安樂大街街口。

　　不能再退了。

　　胡予之強忍下胸中翻覆的氣血，感覺喉頭一甜。他咽下喉間的那口血，又佔起“風字咒”，拋出一道火符。

　　這是一道火陣符，霎時間整個琉璃大街和安樂大街的拐角都被大火所覆蓋，胡予之就站在火陣之中，四周有狂風應咒而生，吹的大火向四方蔓延。

　　崔道一沒有停下一步。

　　從交手到現在，崔道一腳下沒有停下一步，如今面對熊熊烈火，他也不準備停下。

　　“胡掌櫃以為這道火陣能留住崔某?”

　　崔道一須發皆為風所揚，高聲大喝，每念一字踏出一步，每踏出一步火勢便退一步！

　　“區區雕蟲小技，掌櫃何苦來哉！”

　　崔道一並雙指為劍，終於斬出一劍虛空。

　　一道劍意斬出，胡予之避無可避。這一劍本就是破碎了空間，你又能往何處去?何況再退就是安樂大街，身後便是莫右使。

　　他只能向前疾衝，裹挾著風勢火勢，雙掌齊出。

　　他連可以用的符紙也沒有了，他只能以肉身相抗，他要以雙掌夾住這道斬斷空間的劍意。

　　他默念了一個“堅字咒“，齊出的雙掌已堅若鋼鐵。

　　然而虛空劍下，鋼鐵與木頭又有何異?

　　那道劍意不管不顧的向前，帶起的風刃將胡予之的雙臂切的道道傷痕，頃刻間便要衝破胡予之的雙臂，來到面前。

　　胡予之硬生生的夾住那道劍意，那道筆直的劍意竟也要被他夾彎！

　　崔道一只是雙指一彈。

　　那道劍意一蕩，如同江海浩蕩，瀑布直下，直接斬斷了胡予之的兩條臂膀！

　　胡予之再也不能保持前衝的平衡，頹然倒地。

　　崔道一終於稍停了腳步，不是為胡予之所迫，只不過走過他身旁時為他歎息。

　　崔道一就這樣走過他的身旁，離他最近的時候不過一尺之距。

　　“你的符咒不算淺薄，恐怕已經要摸到幻境的門檻了。但要留住我還是不夠，可惜了。”崔道一搖了搖頭，又看向遠處，“不知道方寸之術如何?”

　　他抬起腿便要繼續前行。

　　腳下卻忽然有些沉重！

　　他的雙腳竟被胡予之抱住，用的正是之前被虛空劍意斬斷的雙手！

　　那雙手不正完完整整的長在胡予之身上，哪有半分被斬斷的痕跡！

　　幻境之術！

　　崔道一說的不錯，胡予之早已摸到了幻境的門檻，不過那是在三年前！

　　如今他早已習得幻境。

　　即便是崔道一，腦海中也出現了一絲的幻化——如果不能集中精神，他的劍意會大打折扣。而趁此機會，胡予之終於近身貼上了崔道一，他雙手各握一道紙符，口佔“墜字咒”，將崔道一雙腳向泥濘中疾拽。

　　“想不到胡掌櫃幻境之術也有小成，”崔道一大怒，“雲凌谷就這麽不愛惜胡掌櫃這條性命了麽！”

　　他急轉身體，對著胡予之的雙臂一連斬出數十劍！

　　胡予之雙臂如鐵，牢牢焊住崔道一的雙腳，只是雙臂上已被劍意割出無數道裂痕。

　　崔道一強大的扶搖境力量終於展現，一點點的驅散腦海中的幻化的畫面，隨之斬向胡予之雙臂的劍意越來越狂暴！

　　不過只需要一炷香而已，胡予之對自己說到。

　　一炷香很快過去。

　　這也是雲凌谷上京城行走胡予之，生前最後一炷香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