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細雨走在去往拜見費志忠的路上，腰間懸著中州十三劍第一的那柄孤劍。

　　他出生在江南海寧郡。“江流三千裡，盡頭海與蘇。”他的姓氏在海寧郡就意味著一切，他本是這個江南有數的大族的嫡子，哪怕是個白癡，也能在朝堂上披紅戴紫，或者牧守一方。

　　不幸的是，他六歲的時候沾染了一種奇怪的疫病。沒有什麽人能醫治這種病，就算他是六姓七家的人，在這種疫病面前，也跟乞丐沒有什麽分別。

　　幸運的是，那一年在四方遊歷的孤劍袁不平剛好在海寧。

　　袁先生可以治好他。

　　但要收他為徒。

　　孤劍收的是關門徒，從此除了蘇細雨這個名字以外，他和海寧蘇氏再也沒有了任何關系。

　　他也不能與蘇氏有任何關系，不然會給這個傳承數百年的大族帶來滅族之災。

　　因為中州十三劍第一，孤劍，這柄劍同時意味著另一個身份。

　　——大夏朝天下兵馬大元帥。

　　這個身份聽上去如此的顯赫，而事實上所謂的大夏朝，只不過是蜷縮在橫斷山深處的一群前朝遺老罷了。

　　寧朝雖然立國已有百余年，可是前朝夏氏依然有一群遺民藏匿在橫斷山深處，謀求“光複大夏”的機會。夏氏的血脈依然在，夏氏的百官卻只剩下兩個。一個是宰相費志忠，另一個便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孤劍蘇細雨。

　　寧氏立國多久，費氏和這柄劍就已經護持著夏氏和上京城對抗了多久，從武德皇帝對抗到如今的景煜皇帝。不知道是否天意如此，數百年來，這傳承從沒有斷過。每一任費氏都會有嫡傳的男丁，在惡劣的深山中成長為人;每一任孤劍都會收到可用的徒弟，讓劍塚中的那名孤劍的劍侍從來沒有出塚之日。

　　事實上，在中州劍客中，能夠百年不斷傳承是不多見的，畢竟在和雲凌谷的對抗中，不斷的有劍客和道人隕落。但是雲凌谷是不會跟孤劍過不去的，有大夏這樣一個動蕩的種子對於雲凌谷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

　　只是，蘇細雨自己有時也在想，這不斷的傳承究竟有什麽意義?

　　這個所謂的大夏，總共不過數萬人而已，連最窮困的西涼、宣府都比不上。蘇細雨這個大夏朝天下兵馬大元帥，也不過只有一千人，才堪堪一個曲，而寧氏邊軍就有十二營、三百六十曲，更何況這一千人平日裡還要勞作，根本不是當不得寧氏一曲精銳。

　　景煜二十、二十一年，當時寧朝的兵部尚書柳少典進剿橫斷山，所有的族人四散奔逃，被抓被殺的不下百人，逃亡中就連這一代的夏氏天子——時年不過十二歲的夏平章也走散了，幸虧為橫斷山中的獵戶所救，等到蘇細雨再找回他的時候，他的腿上留下了一個碗大的傷疤，並且數次高燒不退被路過的一個進山采藥的女子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但無論如何艱難，蘇細雨都必須要勉力支撐——他要對的住袁先生的救命授業之恩，要對的住少不經事的天子的期盼和希冀，要對的住萬余夏氏族人的信任和崇敬——中州十三劍這樣的劍術，在他們眼中便是天上的神明。

　　所幸還有費先生。

　　蘇細雨看了一眼破舊的匾額上“公忠體國”四個大字，不禁精神一振，跨進了夏朝宰相費志忠的這座小院。

　　寧武德攻破中都府的時候，費家的祖上不過是東宮的一名教習，既不是宰相也不是尚書，但是費老先生將自己的孩子和年幼的太子調換，

從而把太子帶出了中都府。到了江南後，與地方忠於夏氏的官員擁立太子，從江灣到海寧到嶺南，最後被寧武德打到流亡海上，最後又幾經輾轉藏進了橫斷山。　　沒有人不敬佩費老先生的義舉，並稱讚他的忠誠。就算寧氏如日中天，江南各地都還有當年流亡的夏朝太子和費老先生的遺跡，當地人設廟祭奠，香火不絕。

　　“蘇元帥來了。”

　　費志忠正在院裡澆花，見到蘇細雨來，便放下手中的事情招呼到，“蘇元帥”這個稱呼，也只有費志忠才會次次都如此用。他年歲與蘇細雨相仿，都已過了不惑之年。

　　“打擾費先生雅興了。”蘇細雨拱手道。

　　景煜二十一年遭到清剿之後，夏氏族人越發的往山深處走，一年來開荒耕作，搭屋建棚，能在這群山之中找尋一處棲身之地實屬不易，卻也在這深山處過著與世隔絕、相對寧靜的生活。

　　但蘇細雨今天的到訪，或許打破這寧靜的生活。

　　“我在中都的小子們近日傳了信回來，今年北地大旱，饑民遍野，不少村子裡已經有流民鬧起來了，家家戶戶人心惶惶。”

　　即便是在橫斷山深出，蘇細雨也依然有一些通往山外的渠道。

　　“難道寧景煜就不管不問了?衙門不開倉賑濟?”費志忠問道。

　　“費先生有所不知，北面打起來了。“蘇細雨指了指北方，”寧景煜的目光全在北伐，哪裡看的到中都。據說中都乃至豐城各鎮常平倉中的糧米都已經被征去了跟蠻子打仗了，哪裡還有余糧救濟百姓。“

　　“北伐?那豈不是盛如海也不在朔方?”

　　費志忠聽了這個，一下子來了精神。

　　“何止盛如海，北地六營盡數北伐，如今朔方只剩下一個龍膽營寧慧生了。“

　　“果真如此，何不?”

　　費志忠的眼睛精光閃現。

　　蘇細雨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對於逃亡如喪家之犬的大夏而言，這的確是天賜良機。當年師父曾對他說，蟄伏橫斷山隱忍不發，所待有三。

　　一是寧氏爭權，內部動蕩。當年治中帝正值壯年時突然暴斃，雖然屬意幼子寧景祿，但並未立下太子，而當時的寧白侯寧景煜雖不得父親寵愛，卻軍功累累威名顯赫——原本以為會有一場奪嫡之爭，不料想當時的定海將軍陸清明三千甲兵護送寧景煜回上京，上京城健德、鋒銳、羽林、金吾諸營， 莫有敢攔阻者。

　　二是百姓窮苦，官逼民反。安樂帝時大興土木，除了皇宮之外又在景福山上修建景福寺，百姓因此困乏，安樂末年曾經爆發過大規模的民變，而且當時的大夏還遠比如今強盛，一時間數萬人橫行中都、河谷兩郡，攻據城鎮十余座，兵圍中都府，可惜最後為豐城柳氏擊敗。

　　三是天下有變、蠻羽不寧。前番景煜朝數次北伐時，國力強盛。唯有景煜十九年，陽槊部南下朔方，羽族人偷襲山陽，再加上西南九黎鬧事，數面受困，一時間寧氏頗為吃力。只是蘇細雨剛剛準備起事響應時，刀酒衛家的九姑娘衛新音橫空出世，七天內便已奪回山陽。

　　如今，機會再次擺到面前，三者已有其二，何況祿王爺就藩海寧，傳聞寧景煜身體大不如前，太子年幼，寧氏內部亦是不穩。

　　但是，有機會是一回事，能不能真的抓住是另一回事，寧氏還遠遠沒有到四分五裂的地步，此次和蠻子交戰更是主動出擊、兵勢強盛。一旦不成功，肯定會招致寧景煜的反擊，景煜二十一年那次被剿的慘痛損失還在眼前。

　　見到蘇細雨沉吟不語，費志忠坐不住了，他一拍桌子，大聲說道:

　　“寧氏開北漕以來，勞民傷財，北地已多有怨言。如今天下大旱，是上天震怒。寧景煜不思修生養息安撫百姓，一意窮兵黷武大肆征伐，天必不饒。蘇元帥，寧氏之禍，乃我大夏之福。平章陛下登基三年以來，我等尚未有尺寸之功，當趁此時，登高一呼，席卷北地，光複中都，為陛下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