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守一收到了一張請帖。

　　身為漕幫的一幫之主，曹守一不知道一天要收到多少張請帖。

　　寧氏兩京一十二郡，龍船河自西北龍雪山發源，向南經雲中、西涼、上京、南豐四地，在夏安匯入夏江這條中州東西向的大江，然後蜿蜒向東經江灣、河谷、東山，在海寧郡匯入星月海。兩京一十二郡中，光這兩條大河就流經一京八郡，因此寧氏一朝有多麽倚仗漕運也就可想而知了。每年數千萬江南的稅銀便是通過漕幫轉運到上京城，等到開了北漕，到時候大批的糧餉也要通過漕幫自上京城轉運到北地三郡。

　　所以即便曹守一不過一介平民，連個官身也沒有，但是哪怕六部裡的尚書、侍郎，也未必能請的動他。

　　隻是這張請帖，曹守一不能不去。

　　景煜皇帝為解北方大旱派他去江南督辦漕糧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但這張請帖不行。

　　因為這請帖來自江八鬥。

　　江八鬥並非尚書、也非侍郎，不過是上京城下遊南豐郡的一個富家翁。景煜二十年天子南巡途經南豐時便住在這位江老爺的園子裡，但是即便如此，讓曹守一不能不赴約的也不是因為這位江老爺的錢財――真論錢財來，曹守一足以跟任何人一較高下。

　　因為這位江老爺是中州十三劍第二，劍名掌中。

　　他更是這一輩中州十三劍的主事人。

　　而曹守一是中州十三劍第九，劍名守誓。

　　不然曹守一一個本來是上京城九條巷的碼頭苦力人家的、本名喚做曹手藝的貧苦孩子，如何能坐的上寧朝第一大幫漕幫的幫主之位?

　　四十年前，他才八歲的時候在龍船河畔機緣巧合救下了先任守誓劍，得傳劍法;二十六年前，他因為一身本事屢屢為漕幫立下大功，得入先任幫主的青眼，娶了幫主唯一的千金;二十年前，先任守誓劍故去，他接替成為這一任的守誓劍;十五年前，先任幫主故去，他正式執掌這天下第一大幫。

　　這一路中固然有自己的努力，但是改變這一切的源頭，依然是在於他是中州十三劍的門人。

　　盡管曹守一已成為守誓劍二十年，但他從來不敢覺得自己在中州劍客中是多厲害的人物，尤其是在面對江八鬥這位主事人的時候。雖然據說這位江老爺劍上的功夫並不怎麽樣，但是聽他說話的劍客中，哪一個不是驚才絕豔、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譬如“六姓七家”中的河谷王氏王喚之，十三劍第十一之書生劍。

　　譬如雲中郡不出仕卻被認為是宰輔之才的雲出岫，十三劍第八之縹緲劍。

　　再譬如，今次應該也要赴江八鬥之約的，景煜帝最信任的大公公崔道一，十三劍第三之虛空劍。

　　這二十年來，曹守一很少碰到需要幾柄劍一起坐下來商量事情的時候，多是江八鬥來一封信交代，曹守一也就辦了，沒有遇到過什麽麻煩。說實在的，江八鬥平日裡居於南豐，到上京城來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這次不同，江八鬥自南豐入上京，給崔道一和曹守一同時下了帖子。

　　――因為今年正月裡，十三劍第四之長明劍薛之野，被殺於將軍府。

　　薛之野遇害，是崔道一首先察覺的。正月十五那天，大將軍之子陸承淵正式出宮歸府居住，崔道一陪同入府，薛之野並不在府中――要知道他可是將軍府總管，和盛如海一樣是當年大將軍帳下四大名將之一，這當時就讓崔道一很是疑惑。

　　景煜五年那場禍事之後，

大將軍闔府罹難――據說是蠻子實在被大將軍兩次北伐打怕了，重金請了山堂的刺客、也有說是草原上能通鬼神的上師，刺殺了大將軍，只剩下一個孩子陸承淵被崔公公所救，帶回宮中撫養長大。薛之野雖然後來趕回府中，但沒有能夠趕上，從此心灰意冷隱姓埋名，之後將軍府便日漸荒涼，甚至將軍胡同裡的人都不知道原來將軍府裡還有人住著。景煜二十三年，陸承淵年滿十八歲出宮歸府，薛之野非常高興，大概是看到了重振將軍府的希望，他明明白白地告訴過崔道一，計劃將府中修繕一新，迎接大將軍之子、將軍府真正的主人陸承淵歸來。　　但是，當天薛之野不在府中，而且將軍府也依舊破敗荒涼。

　　“那時候我便覺得，薛之野可能遇上麻煩了。”崔道一喝了一口茶，這是來自海寧郡的新茶，當下恐怕也隻有在皇宮中和漕幫幫主的家中才能尋著。

　　“收到虛空的信後，我便動用天火祭查看，薛兄的那盞命燈，的確已經滅了，看來就是今年正月的事。”江八鬥接過話來，天火祭是中州劍客獨有的術法，主事人可以以血為引，若能點亮命燈，人便尚還在世。

　　誰能殺的了薛之野?

　　難道是雲凌谷的道人?

　　曹守一馬上想到了這群隱於黑暗中、無時無刻不幻想中挑動天下翻覆的道人來，盡管每一位中州劍客最大的使命就是找出並擊殺這些道人，守護中州的安穩，但曹守一成為這一任守誓劍二十年來，還從未跟哪怕一個雲凌谷的道人碰過面，如今感覺到這些道人真真地存在，不由地竟也泛起一絲恐懼。

　　不是恐懼強大，而是恐懼於未知。

　　“除了雲凌谷的人，還有誰有能耐殺的了已見到了飛鳥的長明?”江八鬥身後的一個年輕人說道。

　　“兩位可能還不知道，這是十三弟秦千躍。“江八鬥介紹道，”千躍小弟四年前出劍塚，如今已得見風浪，後生可畏。“

　　中州十三劍的老么。

　　疾風劍，秦千躍。

　　曹守一暗暗心驚，崔道一天縱之才不去管他，秦千躍不過也才二十多歲，就已經得見臨海境的風浪，要知道自己習劍四十年卻依然停滯在大野境，偶爾能隱約摸到一些臨海境的邊緣而已。

　　“雲凌谷當然有嫌疑。”江八鬥判斷道，“但是山堂那幾個老家夥也有機會，如果有人肯花大價錢的話。”

　　山堂是中州大陸上最大的殺手組織，就連曹守一都曾經花錢請動過山堂的刺客辦事，他們來去如風，組織嚴密，隻為求財。據說那幾位天字級的老家夥，是傳說中類似扶搖境的人物。

　　“或許跟陸承淵有關。”崔道一也給出自己的看法，“薛之野都已在將軍府枯坐了十八年，無論是雲凌谷還是山堂，也不需要準備這麽久的時間才動手。這時機未免有些蹊蹺，想來想去，今年唯一的變化便是大將軍之子陸承淵出宮回府這一件事，可惜他去了東山，不然可以找他問一問。”

　　事情當真是撲朔迷離。

　　但是肯定不會迷離太久――尤其當四位中州的劍客坐在一起查這件事情的時候。

　　忽然，曹守一想起一件事。

　　“江兄，年前薛兄從我這裡支走一筆錢，十萬兩。”

　　盡管同在上京城，但是薛、崔、曹三人見面的次數並不太多，事實上，他們各自都有明面上的身份，將軍府的總管、武德殿的公公、漕幫幫主。盡管中州劍客並不需要像雲凌谷道人一樣需要隱藏在黑暗中躲避皇帝和朝堂的追捕，但是他們也不會天天拿著中州劍客的身份招搖過市。

　　但是年前，薛之野確確實實找上門來，向曹守一支取了十萬兩銀錢。

　　曹守一是上京城的大財主，中州劍客到漕幫支取銀錢實屬尋常。

　　十萬兩不是個小數目，但對於曹守一而言也不是太大，因此他一下子竟然沒有想起來。

　　“十萬兩?總不至於是為了把將軍府整飭一下吧?”崔道一始終記得薛之野跟他提到過的修繕計劃。

　　“那也用不了這麽許多。”江八鬥搖搖頭，“何況，若隻是為了整飭將軍府，薛兄不會支取守一的錢。”

　　的確，整飭將軍府是薛之野的私事，而薛之野從曹守一這兒拿錢應當是為了公事。

　　什麽是中州劍客的公事?

　　――消弭可能引起中州動蕩的種子。

　　“千躍，你去查查這十萬兩銀錢的去處。”

　　江八鬥思量了半晌，又加了一句，

　　“先去堂口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