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成走進將軍胡同,寧氏一朝的將軍們都住在這條胡同上,所以有“將軍胡同”這個名字。除了胡同口幾處空著的留待給有功之臣的宅子,往裡便是盛鎮北、東山賀、豐城柳、刀酒衛的宅院。
最裡頭有一處頗大的宅院,則是大將軍陸清明的府邸,如今是羽林衛副統領陸承淵住著。
田成並不是第一次走進將軍胡同,景煜二十一年他轉任到羽林衛的那個冬天,便多次到盛府上拜訪。後來結識陸承淵後,桂花黨也常在大將軍府中聚會。
但今天是臘月二十四,他是要去將軍胡同裡的衛府。
衛府的匾額上除了名字之外,還刻著相交的一柄刀和酒盅,這是“刀酒衛家”的家徽,和豐城柳氏隨風舞動的柳葉、東山賀氏的海船旗一樣,顯示這這些百年世家的深厚底蘊。
衛新音早早的在前院等候,她換上了女兒的裝束,顯得格外的動人。
衛璟已經在書房等候,衛新音搶出來的這幾步路的功夫,又將要領給田成提點了一番,總之就是老爺子已經到了耳順之年,多多順著他的心意,不要和他有什麽爭執。
田成點了點頭,走進書房。
衛新音將房門帶上,退到了院子裡——老爺子的意思,即便是她,也不能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談。
衛璟坐在輪椅上,正在翻讀著《華嚴經注》——《華嚴經》本是佛家的真經,自西方龍伯國傳來,後有中州人譚越為其做注,這才在中州流傳開來。
見到田成進來,衛璟合上書放到一旁,說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年紀大了,總是回想到年輕時候征戰沙場的情形,哪次不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戰死疆場,是死得其所。”
“你當真以為他們心裡就一點也沒有怨恨?”衛璟說道,“這些年來入夜我可是常聽到有怨鬼哭泣。”
“這是樞密大人的風骨,盛帥常教導我說,為將之道,在愛惜士卒,知其性命之重,得其力與心。”
“你也不必變著法的給老頭子說好話。”衛璟笑了起來,“就是老了而已,沒年輕的時候那般天不怕地不怕了。”
“不知道樞密府上是不是還缺個門房?”
田成也開了個玩笑,“小子帶刀,願為樞密驅鬼。”
衛璟樂呵呵的點了點頭,絲毫看不出一個久居樞密使高位十余年的威嚴,反倒更像是一個普通領居家的生意人。
——對,有些像當年楓林鎮紅泥館的柳叔。
“雖說戰死疆場是死得其所,但田將軍也是行伍出身,自然知道戰場之上刀劍無眼,讓九丫頭去趟這裡頭的渾水,是老頭子沒有本事。”衛璟感慨一聲,對衛新音的疼愛溢於言表。
“簽書大人運籌帷幄、決勝千裡,戰場廝殺理當由我們這些粗人承擔。”
這是田成心裡的實話,同衛璟一樣,他也不願衛新音在戰場上有遭遇不測的風險——雖說衛新音這樣的統領級的將軍很少會陷入這種被動的情形,但是戰場上瞬息萬變,比如剛剛過去的北伐中,林折衝就差點葬身星墜原。
這個回答讓衛璟頗為滿意,他說道,
“你能有這份心就很好,再辛苦你一兩年。”
這句話衛璟說的隨意,但田成知道這背後的分量。
——這話背後的意思是,一兩年之後,朝堂上就有他田成一席之地!
要知道如今朝堂上武將的分量,不過是樞院的樞密使、簽書以及兵部的一尚書兩侍郎罷了。
這寥寥幾人中,除了像衛新音、賀般這樣的世家子弟稍微年輕些,其他哪個不是四十歲以上!就連寧慧生這樣的皇家血脈,也在邊地混跡多年後才撈到一個中樞的位子。 拿個例子對照看,跟田成如今官階類似的宣府郡守備使王喚之,他可是成名已久的人物,還是中州劍客,背靠著六姓七家這樣的大樹,但是想要在一兩年內坐到中樞的武將位子,絕無可能!
刀酒衛家的能力,果然不可小覷。
“為國戍邊,談不上辛苦,五年十年也無妨。”田成回到道。若是要在一兩年裡飛速晉升,根基不穩是一方面,衛氏要付出的代價必然也相當巨大,如果拖長到三五年或許會更平穩些。
衛璟當然明白田成話裡的意思,但他搖搖頭說道,“若是往常,五年也不算久,但如今這個局面,就算你等的起,皇上也未必等的起。”
田成沒有說話,等衛璟繼續往下說。
“這一次張若望的案子,再加上前些時日傳出的長公主東閣觀風聽政的流言,皇上對六姓七家的意圖已經擺在明處了,只不過六姓七家根深葉茂,皇上也是顧忌太多。“
“當年大將軍橫掃六姓七家時候,可沒這麽許多顧忌。”此言脫口而出之下,田成心裡卻暗叫不好,來之前衛新音叮囑過他的一條就是盡量不要提起大將軍——畢竟當年衛璟也算是被大將軍壓著數年,作為刀酒衛家的當家人,讓一個寒門子弟騎在頭上總不是什麽願意提及的光彩事。
不過衛璟倒是沒有在意,反而笑了起來,“你和九丫頭還真是如出一轍,她也這麽和我說, 莫非就是跟你學的?”
“你是從北地三郡出來,對陸清明自然敬若神明。只是有一點老頭子還是要交待你,將來你若是一任尚書、一任樞密,不要學陸清明,那不是為臣之道。”
“何為為臣之道?”
“君君臣臣,這是為臣之道。“衛璟神情也凝重起來,“陸清明把皇上當成兄弟,這便不是為臣之道。”
“衛樞密,難道說,皇上對大將軍也有不滿?”
“天家的事,不是你我可以評說。”衛璟說道,“但是陸清明的行事做法,朝野上下對他不滿的人可不少。”
“衛樞密也是嗎?”
“老頭子不對任何人有成見,只聽皇上的聖意。”衛璟道,“刀酒衛氏傳家百年,靠的就是這一條,不管是刀柄還是酒杯,都得握在皇上手中。”
田成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他早就知道景煜五年大將軍隕落的那場禍事不是因為什麽蠻子或者山堂的刺客,長明劍薛之野和六姓七家才是其中重要的角色,而他也已經開始了自己的復仇。
今年正月,長明劍在大將軍府被他擊殺。
而這些天的張若望的案子,同樣給了六姓七家重重一擊。
可是跟衛璟這一番談話下來,真的只是薛之野和六姓七家嗎?衛璟說大將軍不是為臣之道,這究竟是什麽意思?那場禍事中難道有皇上的不滿?
皇上又為何不滿?
如果皇上不滿,那麽皇上手中刀酒衛家家主衛璟,在那件事中又是什麽角色?
田成離開衛府的時候,冷汗濕透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