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周朝奉這會兒如何悲傷逆流成河,當鋪裡還繼續著另一場談判。
解決完周朝奉後,沈秀兒長長籲了一口氣,面色才略略有些好轉。
頓了頓,她又轉過身來,對何瑾施了一個斂衽禮:“何公子,今日之事皆因小女子任人不明,才致使公子蒙受委屈。懇請公子提個條件,讓德勝當鋪給公子一個交代。”
抬起頭,沈秀兒便等著何瑾獅子大開口。
可想不到,她卻看到何瑾一雙秋水般的眼睛,正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那眼神毫不避諱,半點沒有這時代非禮勿視的含蓄。
畢竟是個女兒家,沈秀兒下意識地就想發怒。
可很快她便看清,何瑾眼神裡沒什麽淫邪,反而盡是欣賞、讚歎,還有就是一絲絲的憐惜。
“小姐以柔弱女子之身,打理偌大的家業,真可謂巾幗不讓須眉。尤其這番處置,雷厲風行、有理有據,實在令在下敬佩。”
話不深情,卻如一抹細風吹入了沈秀兒的心湖,微微蕩起了一絲波瀾。
然而令她想不到的是,何瑾誇獎完之後,立馬又轉口說道:“不過嘛,欣賞歸欣賞,這帳還是要算一算的。小姐既然處置公允,不妨就由小姐拿個章程?”
一汪心湖立時冰封,沈秀兒看著何瑾面如冠玉的臉,不知為何就想揍上一拳。
不過,她也不是那種小女兒,思慮一番後便試探言道:“宣和年間的銅鏡,市價大概二百兩。公子若要繼續典當的話,小女子可付給公子一百兩。另外,再賠上二十兩紋銀,權當小女子向公子賠罪,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說完這話,沈秀兒已看到胸無城府的何瑜,臉上露出一抹驚喜,便知這個條件已差不多了。
可再瞧何瑾一臉平靜,卻還是看不出任何端倪。
心思一轉,她又笑著言道:“倘若公子不滿意,小女子自當將銅鏡完璧歸趙,再送上二十兩紋銀向定平伯府賠罪。”
前番她處置周朝奉,端的是男兒般乾脆果斷;該認錯賠禮的時候,又行女子柔弱之禮,可見其能屈能伸、能進能退的談判好本事兒。
但後退的同時,她又不會平白任人宰割。
前一個條件,是拿二十兩給何瑾;後一個條件,卻是將二十兩送到定平伯府――這分明沈秀兒也看出了銅鏡是偷出來的,故意提醒何瑾適可而止。
何瑜這會兒倒一下聰明起來了,氣呼呼地說道:“你這女人鬼心思真多,也不是什麽好人!”
何瑾卻悠悠笑了,拍了拍何瑜的腦袋,寵愛地說道:“傻弟弟,你還沒到憐香惜玉的年紀,不知女人的好呀,哈哈哈......”
對於沈秀兒提出的條件,何瑾當然是滿意的。
一百兩的典當錢,在當鋪行裡算得上良心價兒了,更何況還有二十兩的精神損失費。
沈秀兒的確精明幹練,但並未傷害到他,反而在盡最大努力解決此事――雖說站在了她的角度立場上,可人家本來就是沈家的女兒,又不是何瑾的媳婦,憑啥處處替你著想?
故而,何瑾也再不廢話,兩方當即貨財兩訖。
沈秀兒按規矩讓人先寫了當票,隨後又讓劉管家拿出了一百二十兩銀子。
何瑾也不客氣,笑眯眯地將兩個白花花的五十兩大錠紋銀揣入袖中,又拿去二十兩散碎的銀錠兒,感覺身心由內到外透著一陣陣的舒爽。
事兒到了這裡,兩兄弟也就準備離去。
不過,
就在何瑾走到門口的時候,過程中一直蹙眉不語的沈秀兒卻又開口了:“公子還請留步。” 何瑾一下揣緊了袖子,生怕沈秀兒下令讓夥計們搶錢一樣。
一見他這等滑稽反應,沈秀兒忍不住噗嗤一笑,燦若驚鴻一現:“公子,若小女子想搶回銀子,剛才又何必拿出來?”
何瑾也知自己丟醜了,但還是倒驢不倒架:“就是練練自己的反應,你別想歪了......”
得,這解釋還不如不解釋。
沈秀兒也不計較,而是收斂了笑容,又拂了一禮道:“小女子心中有惑,懇請公子解答。堂堂伯爺府裡的小伯爺,是如何讓那些乞丐聽命行事的?乃至周朝奉灑出銅錢後,那些饑一頓飽一頓的乞丐,竟也未背叛公子.......”
“哦,這事兒啊......”
何瑾也認真了起來,緩緩走到沈秀兒面前,用他那雙桃花眼深情地盯著沈秀兒雙眸。直至沈秀兒羞不可抑,不知何瑾到底想幹什麽的時候,他才嘿嘿一笑,說了兩個字:“你猜?”
“我猜?”沈秀兒聞言頓時羞怒不已:要是能猜得出,還用問你嗎?
可就在她準備再度開口詢問的時候,卻看到何瑾已拉著何瑜,一溜煙兒地跑出了當鋪門外。
望著那得意忘形的背影,沈秀兒不由輕咬住了下唇,擠出了兩個字:“無賴......”
不過,她終究是個要強的女子。
看到何瑾已跑到了那些乞丐面前,沈秀兒眼神一定,下了決心道:“劉叔,走,我們過去看看。”
此時,何瑾已拉著何瑜向各位乞丐環了一稽,道:“多謝諸位仗義相助。在下有言在先,事成之後非但有重禮相謝,還會承諸位的人情。此時,便是在下報答諸位的時候了。”
瘸腿乞丐卻哈哈一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我等苦命之人,有幸能幫公子一把,也是足以誇耀的事兒。這謝禮,公子還是不要再提了。”
隻不過,這一笑看似瀟灑,但又有些難掩的期待,終究沒那麽磊落。
何瑾卻明白老乞丐的患得患失:仗義相幫,就不能再收錢了,否則便還是一群抬不起頭的乞丐;可若放棄報答,那些銀錢畢竟是他們生存下去的希望。
對於這事兒,何瑾早有準備:“大叔,話不能這樣說。事若不成,這謝禮自不必說了。可事辦成了,就是我等合作了一場生意。這生意歸生意,人情歸人情,不能混為一談。”
掏出二十兩碎銀子,何瑾又慢慢解釋:“該承的人情,在下記下了,可該分的收益,也要分清。”
“典當銅鏡的錢,在下已收了,這二十兩,卻是沈小姐賠給我兄弟的精神損失費。其中自然也包含諸位的勞務費,大叔若是不收,豈非陷在下於不義之地?”
瘸腿乞丐沒想到何瑾會一下掏出二十兩紋銀,登時眼圈兒都有些發紅。
遠處劉管家看到這一幕,不由言道:“小姐,看來這些乞丐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何公子允下了更大的利。”
沈秀兒卻緩緩搖了搖頭,否認道:“並非如此。之前何公子請求這些乞丐的時候,可拿不出一文錢。”
“況且,正所謂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這些乞丐也不知何公子的計策,最後會不會成功。按說,他們會更傾向選擇周朝奉灑出的幾十文錢。”
“那......”
“真正的原因,除了何公子十分會做人之外,便是他真心對這些乞丐一視同仁。”
沈秀兒悠悠一歎,若有所思,解釋道:“假如何公子隻是拿出一些碎錢給他們,不過就是利用他們。可他卻將我等的賠禮全都拿了出來,商量著如何分配,這就表明何公子非但真心尊重他們,更是把他們當成了合夥人。”
“我等做生意,其實也該如此。待顧客以誠、將心比心,方能左右逢源、財路亨通。”這一刻,她一雙明眸中,不由流露出與何瑾之前一樣的欣賞之色。
最後看著何瑾與那些乞丐們,樂呵呵地分錢,沈秀兒才釋然地笑了起來:“不過,我們也不虧。辭掉了一個朝奉,卻學到一條重要的經商之道,算算也是賺了。”
當沈秀兒發表完這番感悟的時候,何瑾此時也同乞丐們瓜分完了銀錢。
本來,他是想將二十兩全給乞丐們的,可瘸腿乞丐卻堅決不同意。最後五五平分,才算皆大歡喜。
回頭看到遠處的沈秀兒,何瑾不由又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瀟灑地一揮手後,牽著何瑜就此遠去。
一時間,雨後陽光綻放。
沈秀兒看著細碎柔光下那襲剪影,不由也癡癡地舉起手,向著何瑾道別。
雖是人生初見,卻已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
當然,這種想法,隻是沈秀兒自個兒的認為。
換到何瑾那邊,他已對何瑜自誇起來:“瑜弟,看到了沒?對待女孩子,就要這樣既保持神秘、又顯出自己的男兒風范。”
“所謂泡妞,便如臨淵垂釣,你拋下香餌,靜等願者上鉤,方得男女異性相吸之妙。”
“哥,你少自作多情。”何瑜則吃驚地看著何瑾,表情十分誇張:“且不說沈小姐對你有意無意,便說她果真被你吸引,也不過將你當朋友。可你......卻居心叵測要泡她?”
“法海,你不懂愛......”何瑾隻能搖搖頭,表示無法與何瑜這等小屁孩兒溝通:“男女之間,哪有什麽純粹的友情?就算有,也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身為鋼鐵直男,一向就這麽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