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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鷂子》第92章 天命與人事
  吱嘎,吱嘎,鋼刀劃過血肉的聲音。

  楊玄羽大口大口地啃咬著手中的生肉,奮力地吞咽著,溢出的血沫從他的嘴角滑落。“撲”他吐出了一塊骨頭,笑著對一旁正無語的將領們說道:“你看,我現在想不想一個茹毛飲血的野人?”

  厲言和叫到:“將軍,都什麽時候了,您還有心情開玩笑?”

  楊玄羽又啃了一口生肉,大笑道:“什麽時候?現在有肉吃,有水喝,還有敵人要殺,作為一名軍人,還有何求?”

  還缺燃料。

  此時,神武衛所有的人,上至將佐,下到小兵,都能回答他們統領剛剛發出的疑問,還缺燃料。

  下定決心斬殺馬匹充作軍糧之後,至少短時間內,不用擔心缺糧。剛剛遼東剛剛下過一場雪,哪怕是被圍困在此處,暫時也還不缺乏水源。但是,沒有燃料,別說是木材,就連是野草,都已經被餓瘋了的戰馬啃了個乾乾淨淨。沒幾日,馬鞍、車架、文書、甚至是轡頭和馬的鬃毛,全軍上下所有能燒的東西都燒了,只剩下禦寒的衣服鞋帽沒有燒。

  沒有燃料,不僅僅意味著只能吃生肉,更意味著無法抵禦冬季遼東的嚴寒。神武衛的這些精銳將士們,如今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望著被凍住的冷馬肉,饑寒交迫,相顧無言。

  楊玄羽知道將佐們在腹議什麽,接著說道:“感覺冷,那就吃肉啊,吃飽了活動活動,自然就是不冷了。生肉可是好東西,野人能和猛獸搏鬥,靠的就是吃生肉。當年鴻門宴上,要不是樊噲衝了進來,吃了項羽的一塊生豬腿,劉邦指不定能不能活著出來呢。”說著,楊玄羽取了一塊大腿肉,皺了皺眉,慢慢啃道。

  “將軍,將領們也是好意,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士氣越來越低落了,我怕到時候可能就控制不住了。”王百祥說道。

  “肅慎人的軍隊圍著我們,突厥的部眾是沒法過來的。我們只能和肅慎人比一比,誰的耐心好。冬季大軍在外,肅慎人也熬不住的。”楊玄羽說。

  “這有什麽好比的,我們忍不住了,還得忍饑挨餓,肅慎人忍不住了,直接發動總攻,我們幾千疲憊之師,怎麽可能抵擋過人家數萬人的大軍。”將佐們忍不住紛紛說道。

  “鏗鏘!”一聲,楊玄羽戰刀出鞘,將佐們頓時失色。只見楊玄羽將戰刀刺入一塊生肉,提起來,對著將士們說道:“生肉有益,但是難吃,一個不小心還會傷了腸胃,反而得病。所以,諸位不願意吃這生肉,我理解。可是,在肅慎人的眼中,我們未嘗不是一塊生肉,他們想吃,但又不敢吃。”

  “所以,諸位若要問我,眼下怎麽辦。我只能說,讓我和忽而都賭一賭,就賭我能吃得下這塊生肉,他,吃不下,如此而已。”

  楊玄羽的眼神微微眯起,像是剛剛飽食了的老虎正慵懶地打量著未來的獵物,緩緩掃視著在場的將佐們。幾個心虛的家夥不由得低下了頭。

  這位楊玄羽統領,怎麽越來越像他父親鄭國公了。軍中幾位資歷較老的將佐們心中暗道。

  眼見沒有人再敢和自己對視,楊玄羽輕笑了一聲,說道:“出去吧,安撫好士兵。眼下這個情況,給我們補給的贛達不敢出面,但肯定匯報給啟民可汗了。突厥人的援兵算起來沒幾天也到了。讓將士們好吃好喝,安心防守。吃不下生肉的也不勉強,餓上幾天就知道難受了。”

  眾將佐無奈,隻得紛紛退去。原本將佐們相約而來,

其實多少是有一點向楊玄羽逼宮的姿態的,結果見到楊玄羽吃生肉的樣子,未言先懼。等到一亮戰刀,更是兩腿發軟。想說的話沒說出來,就被打發走了,再想進去,又有些心有余悸。沒有辦法,只能各自歎息,暫且回營。  看到將佐們都走了,楊玄羽淬了一口血沫,冷笑了一聲。

  王百祥幫他收拾起一片狼藉的生肉。

  “幾天了?”楊玄羽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從大軍戰敗之日算起,已經十天了。從坐困此處算起,也有五天了。”王百祥會意地答道。

  楊玄羽長歎一聲:“軍心士氣,已在崩潰邊緣。震懾將領們的歪心思容易,要挽回已經崩潰的軍心,難啊。他們遲早會再來的,那時候更麻煩。”

  “統領不必多慮,反正就是能挨一天挨一天罷了,說到底咱們也算對得起朝廷了。”王百祥勸慰道。

  楊玄羽若有所思地看著王百祥,說道:“差不多也是時候了,下次肅慎人進攻的時候,你就按我說的做吧。”

  “統領大人。”王百祥叫出了聲,欲言又止,最後說道:“還沒到那一步,也許,也許還有什麽奇跡會發生。”說著說著,王百祥自己的聲音也低了下來。軍中雖然比較看重吉凶禍福,但是將希望完全寄托在所謂的“奇跡”上面,也確實是太無稽了。

  楊玄羽笑了笑,懶得反駁。

  可是次日,當神武衛的斥候來報消息時,楊玄羽卻不得不相信,奇跡真的發生了。

  “你說什麽?肅慎人全撤了?”

  “是的,統領大人,全撤了。我們能騎得動的馬也不多了,這些斥候都是精選的最可靠的小夥子,絕對不可能撒謊。他們跑出了三十裡開外,連肅慎人的遊騎和斥候都沒有發現,荒原上一片平坦,他們藏不住的,真的是撤了。”斥候隊長喜悅地說道。

  “這可真是,這可真是奇跡啊。”王百祥激動的有些語無倫次了。“誰能想象到,到了這一步,肅慎人居然突然撤退了。”

  “這是聖上的宏福所致啊。”

  “真是天佑大周啊。”

  將佐們紛紛又聚攏到楊玄羽的主營前,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話中的討好之意十分明顯。之前大家都以為自己將被肅慎人包圍下去,面對統領倒也沒有了平日裡的恭敬。既然大敵已退,何不趕緊回來找補一二?

  “天命也需要人事相輔佐,肅慎人的撤退必有緣故,唉,不知道我們這回是欠了誰的人情。”楊玄羽有些惆悵地感慨道,臉色不見喜悲。眾人看了,心底暗歎,單看這副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底,這位統領大人已經越來越有乃父風范。

  倒是只有王百祥,此刻自認為,也就唯有他能理解楊玄羽微妙的心情了。

  外敵雖去,內患自起。沒有突厥人的援助,能帶領手下的士兵在冰天雪地裡行軍千裡,回到中原嗎?憑什麽,就憑借這些已經凍成了硬塊的生馬肉,還是那些已經跑不動餓瘦了的駑馬?

  之前為了維持軍心士氣,編造出來了突厥援軍,如今沒有肅慎人的阻隔了,一旦揭破事實,士兵,將佐,又會怎麽看待統領大人?如此想來,倒還真不如轟轟烈烈的戰死沙場,或者敗局已定之時陣前自刎來得痛快一些。

  楊玄羽似乎沒有像王百祥那樣,顧慮太多。他簡單感慨一番之後,馬上布置起軍務,徑直向西而行,去尋找之前約定好的“草原援軍”。神武衛的士兵們也是頗為振奮,吃生肉、飲冰水、挨風霜、受驚嚇的日子,終於要到盡頭了。

  然而,神武衛向西行軍了一天一夜,一無所獲。夜晚扎營時,楊玄羽依然笑著安撫全軍。“想必是肅慎的動靜太大了,嚇壞了突厥人。沒事,多走兩天,自然就到了。”

  當夜,正在宿衛的王百祥被楊玄羽召見了。

  “你殺了我,搶了馬,肅慎、突厥,想投哪裡投哪裡吧。“

  楊玄羽躺在被褥上,面色蠟黃,神情萎靡,和白天威風凜凜的樣子截然不同。

  “統領你這是……”

  “生肉,還是吃不習慣啊,腸胃有些受不了,拉稀了好幾趟。”楊玄羽苦笑道。

  王百祥有些愣神,那個刺擊天下冠的楊玄羽,那個名將之子,天生神力的楊玄羽,竟然淪落到現在的地步。

  “怎麽,有些失望嗎?世事無常,公侯將相也不過是平凡人。時運不濟,關公也有走麥城的時候。”楊玄羽說道:“現在死了,將士們還能念叨我兩句好的,將佐們也能松一口氣,想提前溜走的提前溜走,想要投奔異族的去投奔異族了,神武衛煙消雲散,倒也落得乾淨。”

  王百祥跪下來說道:“統領,請您在堅持一下,再忍耐一下,哪怕是為了您的家人,為了咱們神武衛這麽多將士的家人,您也得勉為其難,再努力一下。眼下軍營中人心浮動,全靠您震著。您一旦走了,咱們就真的沒辦法了。”

  “過幾天,我就不再是震懾三軍安定人心的大統領了,我就會變成誆騙將士自蹈死路的罪魁禍首。再說,強行震住有什麽用,該散的,遲早要散。”楊玄羽慘然一笑,有氣無力地說道。

  王百祥沉默不語,只是默默磕頭。楊玄羽長歎一聲,不去理睬,只是反過身子睡去了。

  就在這時,營中一陣喧鬧。王百祥看向楊玄羽,楊玄羽躺在被褥上毫無反應,無奈之中,王百祥起身前去查問。片刻之後,王百祥激動地衝進了主將帳中。楊玄羽聽到動靜,扭頭一看是王百祥,說道:“想通了嗎?我的佩劍就掛在哪兒,用它吧,我比較……”

  “將軍,突厥援軍來了,帶來了補給和物資。”王百祥打斷了楊玄羽的話頭。

  “什麽!”楊玄羽掀開被褥,霍然起身,來不及穿上鎧甲,拿起佩劍,快步出帳。王百祥連忙趕過去,為楊玄羽引路。

  剛剛起身,楊玄羽身上的衣服還很單薄,但是他的心中火熱。“沒有事先約定,怎麽會有人來支援。會不會有詐?可是就算有詐,要盤算什麽呢?想俘虜我們,多等兩三天我軍自然崩潰,犯不著這麽費事的。食物中下毒?連狗都知道不會隨便吃外食,又有哪個將軍會輕易讓三軍一同食用尚未檢測的食物?”

  楊玄羽想了很多,但是來到大帳時,心緒卻慢慢平和下來了。只要有人來了,終歸不是什麽壞事。絕處逢生,真的是絕處逢生啊,莫非大周真的有天命庇佑?

  這麽想著,楊玄羽推門而入。

  大帳中,除了聽到消息趕來的將佐們以外,還有兩個外人。一個突厥小老頭,四十出頭,衣物簡樸但是很整潔。見到楊玄羽,習慣性的低頭哈腰,顯然不是主事人。

  另一人穿著大周境內潞州特產的白綢長衫,腳下確實一雙草原特有的布鞋,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最特別的,是臉上帶了一張鐵面具,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了顧盼有神的兩隻眼睛。

  那個鐵面人見到楊玄羽,不由得發出了一陣笑聲,用流利的漢話說道:“鄙人何德何能,竟然有幸冠軍侯脫靴相迎。”說罷,看向了楊玄羽還來不及穿鞋的一雙光腳。

  楊玄羽大笑,甩手將佩劍扔給了後面趕過來的王百祥,走上前去,用草原的禮節用力的擁抱了一下鐵面人,說道:“看這裝扮,您是突厥的右設,樸羅貴人吧。您的到來,解了我軍的燃眉之急啊。我楊玄羽真的是感激的五體投地,別說是脫靴相迎,就算是讓我跪迎,也毫不猶豫。”

  鐵面人笑著說:“冠軍侯說笑了,咱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我樸羅哪裡是言而無信之人。”

  楊玄羽了然地大笑,和各位將領簡單打了一聲招呼之後,便和樸羅借一步說話。

  “我與貴人素昧平生,沒想到,貴人不僅是雪中送炭,還為我緩頰。楊玄羽感激不盡。”楊玄羽陳懇地說道。

  “哪裡,我雖然未曾有幸結識冠軍侯,但早已仰慕許久。之前東征時的勞軍,本來應該是我部負責,後來臨時被贛達硬生生的搶了過去。我手頭的這些補給物資,也剛好是現成的。”樸羅笑著說,只是那笑聲透過鐵面,顯得有些怪模怪樣的。

  “還有這等事情?”楊玄羽配合地說道。

  “哈哈,將軍心中肯定在想,這補給也是燙手啊,怎麽忽然就撤上了突厥內部之爭了?“樸羅調侃道。

  楊玄羽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哪裡,貴人雪中送炭,救我於危難之間,楊某自當盡力報答,只是楊某一介武夫,職權有限,對於突厥的情況也不了解,恐怕要讓貴人失望了。”

  樸羅哈哈大笑:“若是連鄭國公最得意的兒子都是一介武夫, 那天下還有英雄豪傑嗎?再者說,為將者當識天文地理,通曉人心變化,知悉內外消息,方能夠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突厥是大周最重要的友邦,幾年前,兩國還是兵戎相見,你死我亡。現在竟然已經是握手言歡,互通有無。突厥和大周未來的關系將會如何,影響著天下的安危,突厥的內情,大周的將軍,怎麽能夠不了解呢?更何況,我當年可是聽說,冠軍侯的赫赫戰功不少都是在突厥立下的,別人不了解,情有可原,您若是不了解,說不過去吧。”

  楊玄羽默然。他當然知道不少突厥的內情,比如說,眼前的這位樸羅貴人,據說至今未滿二十歲,但名義上確實突厥諸部裡最有權勢的數人之一了。當年突厥內亂,啟民可汗追隨著他的哥哥,畢始可汗,與其他兄弟相爭。畢始可汗雄才大略,可惜不幸早亡,連其子嗣也大多夭折,最後唯一留下來的一位身份最低賤的小兒子,就是樸羅。作為兄長的唯一血脈,啟民可汗讓他統領原本屬於畢始可汗的那些部族,但是聽說不少族人很不服這位樸羅貴人。認為他柔弱虛偽,詭詐奸佞,是突厥人中的小人和奸賊。

  “也難怪,你我交淺言深,身處兩國,本來就有不少顧慮。更何況,大丈夫本來就應該坦誠相見,我卻以鐵面遮蔽容貌,確實有些不敬。”說著,樸羅徐徐解開機關,就要摘下鐵面。

  “其實,我在突厥的一切,說到底,也都是這張臉惹出的麻煩。”

  楊玄羽怔怔地看著樸羅的真容,一個有些不敬念頭一閃而過:

  莫非,我大周還真有天命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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