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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鷂子》第16章、祁縣書院
  當陳翔回到書房的時候,陳瑜、唐氏、還有三位總管已經等候多時了。陳瑜見到陳翔回來了,也不多話,點頭示意眾人,開始盤帳。

  陳瑜夫妻坐北朝南,依靠在黃花梨木的木椅上,一旁的小桌上,放著不同的帳簿。

  李顯是祁縣陳家的老總管,年紀已過七十,是當年彰德公陳泰親自提拔的老人,多年來為了主家殫精竭慮,任勞任怨,為祁縣陳白手起家立下了汗馬功勞,也贏得了陳家的尊重與信任。此時,他恭敬地半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開始報帳。

  “今歲,秋糧收獲共計黍米七千一百三十二石,統一捐稅之後,名下的田畝三千六百五十二畝,上中下不同田地總計需要交納田稅一千六百一十四石,暫未交割完稅,另有家中收入兩千一百四十石黍米。目前入庫的糧食合計三千七百五十四石,核對無誤。詳細情況請東家核對帳目。“

  任秋的年紀不過三十出頭,正是精力最為旺盛的時候,他是唐氏當年的陪嫁,也是李顯著力培養的接班人。不出意外,李顯之後就是由他接任總管了。目前,任秋分管祁縣陳的店鋪經營情況。

  “今年,本家的二十三家鋪子,除去人員的開支和進貨預留的貨款,累計的盈余達二千一百五十二兩。其中晉陽的布莊收益最高,達到三百一十二兩。詳細的每家店鋪的情況說來也太多瑣碎,總體來說,首飾、木器、食鋪、客棧的的生意較差,米店、綢緞莊、車馬行的生意比較好。”

  文秋,便是負責商事的“文老”,年過六十,負責行商事宜,倒也不服老的跟著商隊一起跋涉關山。光看外貌,年紀似乎比李顯還要大些。他抑製住了想要抽袋煙的癮頭,說:

  “今年,商隊跑了兩次,一趟短途,把晉陽的糧食販到河東,又在當地買了鹽巴,把鹽巴販到潞州,又買了潞州的白綢到晉陽。這趟扣除車馬費、人丁費,護鏢費,大概賺了五百兩銀子。另一趟長途,在河北收的糧食,從水路販到遼東去,除了賣錢,也換了當地的貂皮、東珠,再到草原上,把剩下的糧食和賺來的銀子,淘換了獸皮。趕巧了聖上要征討遼東,這遼東苦寒,想來這皮貨不愁賣不出高價。怎麽著也能賺上千五百兩銀子吧。”

  陳瑜默默地聽著,眉頭漸漸皺起,一年兩千石的糧食,將近四千兩的白銀,數額看起來不小,但他知道,家中的開銷也不小。

  唐氏的臉色也不好看,她說:

  家中一應仆從共計三十二人,吃穿和月錢,平均下來每人每月3兩銀子,加起來一年就是一千兩銀子打不住。

  咱們幾個家裡人的吃穿用度,我平時已經盡量減省了,但是三個姨娘,三個姑娘,相公、我、三郎,我們的吃穿用度,一個月如果少於十兩,那得被人笑死。這,就又是一千五百兩了。

  大郎在長安,長安居大不易,他要養家糊口,還要結交人物,一年一千兩的銀子其實遠遠不夠,但是我這個當娘的沒辦法,隻能給這些。二郎慣是個粗手粗腳的大方性子,軍中雖然用錢的地方不多,但是同僚之間的請客交際,他作為士族子弟,總不能不花錢吧。我拚著臉面不要,一年就給他三百兩,當是聽不到人家在背後議論我這個當娘的小氣了。

  自家人一年花費就這樣,三千八百兩,我也算是節省到頭裡了,連個廚娘都不敢多請。相公,要不您查查帳?

  陳瑜苦笑,哪敢搭腔。唐氏當年下嫁給他,這些年少不得用嫁妝補貼家用,

他哪裡還會和唐氏來計較這些帳目上的細小出入。再者說,從頭上說,店鋪,大半都是當初的陪嫁,田地,也有不少是唐家送過來,在這方面,他面對唐氏,永遠是理虧的。  陳瑜翻了翻手中的帳目,有些尷尬的說:

  書院現有學生二百七十五人,學院供給一日三餐,耗糧一千九百二十一石;目前延請教師五名,月俸十兩,共計六百兩。另於學生中挑選人員二十名,負責雜事,掃灑,月銀二兩,共計四百八十兩。筆墨紙硯耗費,一年六百兩。合計共耗銀一千六百八十兩。

  唐氏插話了:“對啊,按照現在的規模,是已經虧空了一千四百多兩白銀了。而且,這還是將文老兩趟貨的收益往高了算兩千兩來計算的。如果皮貨出了點什麽問題,那虧空就不止一千四百多兩了。我就是想不通啊,我們沒有養家兵,沒有建宅子,家裡的爺們姑娘也沒有什麽費錢的壞習慣,怎麽就一年落下一千四百兩的虧空了呢?我原本想的還是多攢點銀子,無論是買地也好,開新鋪子也罷,給商隊多點本錢也好,甚至支持大郎二郎他們,也算是錢花在了刀刃上,現在可好,還虧上了。”

  陳瑜面色尷尬,幾位管家和陳翔都默不作聲,當做沒聽到。

  唐氏又說:“我算是看明白了,這賠錢的書院你是不可能關了的。說吧,這錢哪裡擠。你是想要從我們家裡人的吃穿用度上擠嗎?士族中人,一月的花費不如一個教書先生的月俸,你要忍得住你就從這兒扣。或者呢,仆從們的月錢和吃穿裡扣?你不怕家裡消息隨便亂傳,門禁寬松,你就扣吧。還是說,從大郎,二郎那裡扣?那你就試試看吧。”

  唐氏把話撂在這,言下之意不言自明。夫妻兩個演了這出戲,無非就是給幾個管家和陳翔出難題。

  李顯想了會,說:“最近倒是有不少人打聽,戰事將起,勞役危險,咱們陳家向來名聲不錯,有不少人想要把田地掛在我們名下,充作隱戶。不用我們多花一分錢,每年的田稅他們會承擔,同時還願意給我們一成的收成。這事不少士族都在做,想來沒太大的風險,收益也不錯。我還沒答應,老爺您定奪吧。”

  “不可。”陳瑜想也沒想,直接說:“他們逃的不僅僅是勞役,也逃了丁稅。計丁算口的時候,稅吏下鄉,還得我們幫他們隱瞞,事情麻煩。而且,這事兒損害的是大周的利益,朝廷若是想殺雞儆猴,咱們這個規模的小士族,剛剛好就是被殺的雞。風險太大,收益不高,不可。”

  任秋說:“要不我先壓一壓帳上的分紅,賣幾家盈利低的店鋪,多開幾家米店和綢緞莊?也是方便文老的進貨出貨了。”

  “不可。”陳瑜說,“綢緞,米莊,各個士族之間早有劃分,你擴張太快反而容易惹禍。帳上的分紅也不能壓,小錢節省,夥計起了外心,虧的就不是一點半點了。”

  文老聳了聳肩膀,說:“別看我,我是沒有變出錢來的本事。戰事一起,這兩年走遼東的線算是斷了,商隊的收益肯定會大減,不去找新的商路,我擔心連夥計的月錢,牲口的飼料都得發愁。我可事先說明,明年別指望我,一年能賺上一千兩銀子就算不錯了。”

  陳瑜無奈地點了點頭,然後對著大家說:“大致情況你們都明白了,心裡有個數,以後做營生的時候,多想想有沒有什麽生財的路子,也多想想怎麽節省一些不必要的花費。至於這虧空嘛,我來想辦法。你們就先都出去吧,三郎和任秋留下。”

  “是。”兩位總管魚貫而出。唐氏想要留下來,看了看陳瑜嚴肅的神色,也自覺地離開了書房。

  燭火越來越暗,照著陳瑜的臉色也陰晴不定。

  陳翔忍不住說:“還是老辦法?”

  任秋的語調有些慌張:“還來?”

  陳瑜點了點頭,默不作聲。

  任秋惡狠狠地說:“也罷,豁出去了。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就那樣吧。”

  陳瑜說:“這些年家中比較艱難,熬過這段自然會有轉機。這事放手去做,我會想辦法收拾手尾的。關鍵是,謹慎,萬不能再出了紕漏。”

  “是,那是自然。”陳翔和任秋應和著。

  陳瑜長舒了一口氣,向左看去。那裡掛著一副經過精心裝裱的字畫。上面十二個正楷大字。大氣端莊,氣韻悠長,但此時此刻這十二個字在陳瑜的眼中是那麽的刺目。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老師啊,這十二個字,知易行難,不容易啊。陳瑜的心頭默念。

  書房的燈油加了兩次,那天晚上,三人討論到多久,沒人知道。只知道,陳瑜返回房中的時候,自家的妻妾們早已入睡,他隻能尷尬的回書房就寢。

  ――

  次日清晨,薄霧散去,陳翔起了個大早,帶著韓青來到莊外的一座書院中。

  韓青打著哈欠,有些睡意惺忪地說:“公子,您這起得也太早了,之前這些天這麽折騰,您不累啊。”

  陳翔笑道:“日積月累,滴水石穿,既然養成了晨起練箭的習慣,就應該盡量保持。再說,咱家每年花這麽多銀子在這所采薇書院中,不充分利用起來,豈不是浪費了。”

  這裡就是祁縣陳家自十年前開始籌劃,後來費力新建的私家書院,佔地二十余畝,名為“采薇書院”。書院有教無類,收的學費也不高,大大方便了非士族子弟的求學之路。這樣辦學,自然每年祁縣陳家都要補貼不少進書院,可祁縣陳家寧可在入門之前嚴格考核,控制人數,也沒有放寬對於學子的學習條件。像是禮、樂、射、禦、書、數乃君子六藝,書院都有安排。射藝,有專門的靶場;禦術,書院中的馬廄中也有幾匹駑馬可供練習,很明顯,供不應求。陳翔之前也在書院中讀書,為了增長臂力,養成了早起來靶場左右開弓百次的習慣。

  韓青也說:“就是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學員會早起練射術了。”

  秋後,書院是不上課的。一方面書院中有不少貧寒學子,秋收繁忙還是要回家去幫忙的,另一方面,秋冬之際天氣嚴寒,書院如果生火取暖,隱患也頗多,所以索性也就放假了。除了極少數的學生之外,書院此時是沒有人的。

  陳翔二人和留守的仆從打了招呼,推門而入,穿堂而過,徑直來到了靶場。

  陳翔閉上眼睛,調整起自己的心緒。

  射,君子之技。孔聖人認為,射術有德,射而不中,反求諸己。所以,射術先正心。

  這邊韓青為陳翔挑選了一把八鬥弓,兩壺練習箭。

  陳翔站定,平心理氣,背上箭壺,伸手接過韓青遞過來的弓箭,左手持弓,右手空拉弓弦。

  弓一點一點的拉滿,耳畔仿佛能聽到弓弦和扳指之間摩擦的細碎聲響。陳翔反覆拉滿弓,再松手,如此三次,然後換成右手持弓,左手拉弦,如是三次。

  這是在磨合,讓人和弓磨合。一點點調整和試探自己的狀態,這把弓的狀態。知己知彼,充分了解,然後一點一點的調整自己的精神。磨去早起的倦怠,磨去秋冬的寒意,磨去心中的浮躁,磨去未知的空虛,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都是干擾自己的塵埃。作為一名射手,此時此刻,隻有一個目標。

  陳翔感到的自己已調整到最佳的狀態,腿、腰、肩,力道一以貫之,心無旁騖,精氣神凝為一點之際,徐徐開弓。

  “嗖!”一箭正中靶心。韓青低聲喝了聲彩。

  “嗖,嗖……”陳翔並不停歇,連珠箭如雨點般急射而出。十箭之後,更不停歇,換成左手開弓,繼續連珠快箭。

  就這樣,左右開弓,沒過多久,一壺箭已射空。放眼看去,七十步之外,二十箭俱在靶。

  啪!啪!啪!

  “季雲,沒想到許久不見,你的射術已然是如此精湛。”一位白衣士人走了過來,拍手稱讚。

  陳翔抖了抖有些脫力的雙臂,說:“伯謙,你這真是謬讚了,什麽時候二十箭都能中靶心,才叫做真的弓術精湛了。”

  此人姓虞名遜字伯謙,他的父母和陳翔的父親陳瑜是知交。他幼年喪父,陳瑜將他收為弟子,在采薇書院讀書,陳瑜於他,如師如父,陳翔三兄弟更是和他不見外。

  虞遜說:“你若還稱不上弓術精湛,那我等算什麽,射術考試要求十箭中六又算什麽?季雲,你這樣過度謙虛,把我等庸人臊得沒臉,到時候可是沒朋友的啊。”

  陳翔苦笑:“伯謙兄,你又不是沒見過我的二哥,你未來的姐夫。百步連射,左右開弓,射空四壺,箭箭中靶,和他相比,我這又算得了什麽。”

  虞遜的姐姐許給了陳翔的二哥陳昂,雖然尚未過門,但是各個儀式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因此兩家更算得上是一家人。

  虞遜大笑,一把勾住陳翔的脖子,拉過來說:“我想呢,你在書院幾年這麽勤快,每天早上來射箭,原來是憋著和你那二哥較勁呢。聽我的,咱要比,得和人比。我那未來姐夫,不是人,那是天生將種,十萬人裡都未必能出一個的,蒙著人皮的老虎。他外祖父唐家世代將門,臨了也沒想到,幾代的將血都砸在陳家二郎的身上,出了這麽一個怪胎。”

  話雖然這麽說,但語氣裡的自豪和得意卻絲毫不減。

  “那我好歹也是陳昂的三弟啊,總不能差太多,丟二哥的面子吧。”陳翔笑著說。

  “你啊。”虞遜說,“我就佩服你這不服輸的勁頭。不過說真的,就二哥的本事吧,那也是佔了天生神力的便宜,加上基本功扎實,外加點運道,才能做到連開百箭上靶的恐怖情況。但論射術的精準,百步之內,我就沒找到能和你放對的。不然你讓你二哥和你對射,你看他犯不犯怵?”

  “他臂力強,能開三石強弓,我最多開一石。這就意味著,他的射程比我遠,他的弓箭能穿透十層牛皮甲,如果距離夠遠,你說,他和我對射,誰犯怵?”陳翔做了個鬼臉。

  虞遜聳了聳肩,“得,你二哥牛,我姐夫牛,這行了吧。你們這三兄弟一個個都是牲口,都不讓咱普通人有活路。”虞遜說笑著,也張弓搭箭,開始練習射術起來。

  隻是,相比於陳翔,虞遜的狀態可就差多了,一組十箭,居然隻有三箭中靶。

  陳翔一開始還故意調笑,但到後來,神情也漸漸嚴肅起來。

  “射不正,反求諸己。伯謙,你心中有事?”陳翔給虞遜遞過去一杯水,問道。

  虞遜怔怔地看著遠處的靶子,無奈地說:“就這麽明顯嗎?”

  “說來聽聽吧。我至少也能幫你出出主意。”陳翔說。

  虞遜無奈地笑笑,說:“我這趟過來,就是要向老師求教的。在這兒等了這麽多天,好不容易老師回來了,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因為我大概猜到了老師會說什麽,不太敢去見他。”

  陳翔安靜地聽著,此時此刻,他明白不需要自己插嘴。

  但是虞遜卻轉過頭,面對他:“季雲,我不知道怎麽和你說這事……我不是故意矯情,但這事你聽起來可能會覺得不舒服。”

  陳翔笑了:“你想說就說,我沒那麽小心眼。”心頭卻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虞遜向來是淡泊君子,會做什麽讓我不舒服的事情?難道他和溫沅有什麽……

  “太原郡董援董府君征辟我,我有些猶豫,要不要應征。”還沒等陳翔展開複雜的聯想,這邊虞遜就把事情說了出來。陳翔楞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虞遜一直知道自己急於進仕,可他自己卻有了好機會還在想要不要放棄,這聽起來難免有些“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的感覺。

  陳翔莞爾,說:“你多想了,我懂,董府君威名赫赫,難免讓人望而卻步。”

  太原郡郡守董援,乃關西將門之後,棄武從文,以明法令,剛烈堅毅聞名。擔任郡守期間,曾有一吏逃班離職,被查到後就謊稱母親病逝奔喪,結果其母尚在。對此董援大怒,直接命人將這位小吏斬殺。諸僚勸阻,說罪不至死。董援罵道:“為吏失職,是為不忠;為子咒母,是為不孝。不忠不孝,何謂罪不至死!”竟終斬之。朝廷不罪。由是,一郡官吏無不整肅,皆畏董府君威名。

  虞遜看陳翔卻無芥蒂,也是放下心來,接著說:“是啊,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性子憊懶,可能不太適合做董府君的幕僚。如果惹出什麽矛盾,反而不美,還不如一開始就拒絕,讓族內其他想要出仕的人頂了這個活。還能順便賣個好。”

  陳翔搖了搖頭,問道:“伯謙,你有沒有想過,董府君為什麽要征你入幕?”

  虞遜說:“牧守為了方便管理,了解民情,征召郡內大族子弟作為幕僚,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太原虞家的門第,雖然比不上太原陳,也算不上郡內那些數一數二的郡望,但好歹也算是在太原郡扎根已久,根基厚實的士族。子弟以郡守幕僚身份出仕,倒也尋常。

  陳翔笑了:“敢問伯謙,如今太原郡內百寮,盡出何處?”

  虞遜有些猶豫:“應該一多半是出自關中吧,一半來自本郡吧。”他本來沒有進仕的打算,對這些情況沒有刻意了解,此時對自己的估計也沒什麽信心。“

  “哈哈”陳翔說:自從元豐十九年,大周改製,撤州改郡,考成官選,天下州郡官吏,關隴之士,竟佔十之八九。改製改製,名義上是精簡冗官,珍惜民力,實際上裁去的都是那些征戰天下過程中望風而降的當地官員,換上的都是來自關中的強項令。董援不也是其中之一嗎?而隨時間推移,那些在改製中留下的官員,晉升的機會有遠遠低於他們來自關中的同僚,隻能夠沉淪下僚,壯志空負。”

  虞遜有些驚訝,說:“怎麽可能。我記得尚書省對於官吏的功績考核是精心設計,量才度功,晉升授官的,若真的有能力,不會被埋沒的。三省中不是也有黃宗望黃大人做中書侍郎,黃大人也是三晉子弟啊。”

  陳翔說:“黃宗望是大周籠絡舊齊士人的一面旗幟而已。至於尚書省的那套功績考核制度,確實是臻於完美,但是我敢問伯謙,大周已有幾年未動刀兵?”

  虞遜若有所思地:“自十年前,也就是元豐十三年大周滅齊之後,短短三年,大周南平項楚,北服突厥,席卷八方,威加四海。算來,已經有七年未動刀兵了。”

  陳翔苦笑:“天下已漸安定,雖然不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也算得上天下承平,四海休息,這固然是好事,但這也意味著,英雄無用武之地,豪傑無奮起之時。這天下,讓才乾之士如毛遂自薦般脫穎而出的機會,不多了。疾風識勁草,板蕩見忠臣。若天下無疾風,勁草與腐草有何區別?若四海承平,拱手而治,那賢才與庸人如何區分?那一點點並不顯眼功績上的差別,能勝得了一口鄉音帶來的親切感?”

  虞遜啞然,說道:“聽得季雲此番分析,愚兄更覺得仕途晦暗,與其勞於案牘之間,不妨寄情山水以養天年了。”

  陳翔說:“你呀,想的太美了。我問你,既然董援沒有必要來通過引入當地豪族入幕,拉攏人心,那麽,他是為什麽要征辟你呢?”

  “這……”

  “他看中的不是太原虞家,那麽他的征辟,就說明他看中的是你。他看中了你的籌算之能,東征大軍召集,太原郡必然是後方糧草重鎮,他急需一批精於籌算的士人來幫助他調理糧道,核算帳目。伯謙的籌算之能書院之中數一數二,他自然不會放過你。董府君若僅僅是要太原虞家來裝點幕府門面,你不應征自有其他虞氏子弟應征,他若要的是你,你覺得你拒絕了他,能有好果子吃嗎?”

  “唉……”虞遜長歎一聲。

  陳翔吩咐了韓青幾句,然後拉著虞遜在旁邊坐下,小聲地說:“伯謙,我知你有心結。”

  虞遜不語。

  “你的心結在於,令尊之死。”

  虞遜慘然一笑:“家父殉齊,求仁得仁,我為人子,又豈能食周之粟。”

  虞遜之父虞世央,北齊將亡之際,以一文人,招募義軍,抵抗周軍,死於刀兵之下。

  “不僅如此,你還擔心,大周朝堂,對於你這個頑賊之後,另眼相看,無法信任。相看兩疑,倒不如索性放棄仕途來的清爽。我說的對嗎?”陳翔問。

  “季雲知我。”虞遜說:“人立身處世,首重一個信字。君不信我之忠,我不信君之用我,君我之間兩相猜忌,仕途於我,取死之道耳。”

  陳翔拍了拍虞遜的肩膀,說:“伯謙,你這話,十年前說,是對的,現在說,不對。”

  虞遜轉過頭來,盯著陳翔。

  “伯謙,這天下已然不是十年前的天下了,已經不再是群雄逐鹿,豪傑並起的天下了,不再是那個千金買馬骨,求賢若饑渴的天下了。不再是那個順昌逆亡,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天下了。還是那句話,大周的統治日益穩固。所以,君王擇人,求忠勝於求賢。關隴之士漸漸壟斷仕途,憑借的自然也是在君王心中,他們更“忠”而已。忠臣出孝子之門,你為忠臣之孝子,何慮君王之不用?“

  可我父是齊之忠臣。於周,不過是逆賊而已。

  “若天下未定,那麽令尊負隅頑抗,違逆大周,子孫定不用,以儆效尤。望風而降者,必然高官厚祿,以招來者。可天下已定,四海之內皆周土,此時此刻,君王必喜孤忠頑抗之士,而仇見風使舵之徒。你若真能出仕,有所作為,說不定還能請陛下表彰令尊之忠義。而陛下也樂得如此,勸導天下忠義之風。”

  “伯父為齊臣,自當為齊效死。你是周民,也需為國盡忠。忠恕之道,一以貫之,如是而已。伯謙兄如何不悟?”

  虞遜皺起眉頭,猶豫遲疑,說:“容我三思。”

  陳翔卻還是繼續說:“我知道你天性倜儻自然,於仕途並沒有太多的想法。這方面你我雖然不同,但是能相互理解,相互體諒,也是難得的緣分。實話和你說吧,這次太原陳給了我一個機會,可以以行軍參議的名義從軍,我直接答應了。父親並不同意,隻是因為我先斬後奏,默認而已。”

  “你……”虞遜睜大了眼睛,說,“你糊塗啊。身為士人,需以宗族為根基。你為了出仕的機會而和老師起了齟齬,得不償失啊。老師是你的父親,以父馭子,惹怒了他,他有無數種手段能折騰得你仕途斷絕。父子之間有了嫌隙,吃虧的必然是兒子,你爺爺的經歷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啊。相信我,家父的厲害之處,我比你更了解。”

  “那你還……”

  “我要出仕,我越來越發覺,時不我待,我等不了了,這天下的時勢也容不得我等了。”

  “方才我也說過,關隴從龍之士,位居中樞,佔盡先手。當然,是關隴之士輔佐大周掃平四海,統一天下,他們獲得這個回報理所應當。但是,對於我等來說,所要面對的一個現實就是,這個天下,留給我們三晉子弟的機會不多了。

  隨著時間推移,這些機會只會越來越少,朝堂會漸漸固化,勳貴豪族會相互通婚, 結交網絡,就像士族在過去那麽多年一直在做的一樣。朝堂之上的衣紫腰金之輩,會逐漸形成一個特殊的群體,壟斷官位,把持中央,排斥異己,傳承權力,以關系而非能力授官,以血緣而非忠誠賜予權力。父傳子,子傳孫,家族繁衍,唯恐官位不足,又哪裡有我們,或者我們子孫的位置呢?”

  虞遜的神色無比肅然。

  “所以,伯謙,以前我還覺得父親的養望之法也不錯,我可以到時候乘父親的青雲而上。但是此番遭遇,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計劃,讓我不得不正視這個殘酷的現實。所以,我必須要在這個官位尚未完全固化,尚存一絲狹窄的上升渠道的時候,不顧一切,奮力拚搏。後患,顧慮,隱憂什麽的可以在後面再想辦法解決,可是如果此時瞻前顧後不去拚命,日後就算是想要拚命,也未必來得及了。到那個時候,真的就是欲哭無淚,徒死無用了。”

  所以,我希望,你既然得到良機,不要浪費,勉力於仕途之中奮進。朝堂和地方之中,每多一個三晉子弟,對於桑梓故人,都是一把遮風擋雨的傘。對於三晉子弟,就多一個出仕的途徑,建功立業的機會。

  這時,韓青拿了一卷書稿回來了。陳翔將他招呼過來,從書稿中翻閱了一會兒,找出一幅字,說道:“伯謙,這些是我之前在書院讀書時習過的詩文。其中有一首我最喜歡的短歌,我將它送給你,與君共勉。”

  陳翔徐徐展開書卷,上面寫的二十個字。

  男兒須作健,結伴勿需多。

  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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