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廂房,陽光透過窗戶紙,在地上留下斑駁,關上門的房間,安靜的猶如密室,大堂酒客的碰杯,像是電台的伴樂,襯托著裡頭低沉而沙啞的聲音。
陳利、柳笑儂坐在圓桌前,聽著柳承思口述著這段陳年往事,牆角的廖嘰依舊頂著凳子,大氣不敢出,生怕打斷老爺的思緒。
“我們柳家世代經商,家中薄有資產,在錢塘一直算是鼎盛人家,但對於任何一家商賈而言,都不希望後人一直禁錮在商戶身份裡。所以從老太爺開始,柳家開始重視家族私學,培養年輕俊才,希望有朝一日,柳家子弟可以擺脫商籍,出仕入官。你阿翁柳永學,雖然中人之資,但他交遊廣泛,經常混跡士林州學,耳濡目染,倒也是對治學有所助益,尤其是他結識了當時錢塘有名的才子——俞志凌……”
“那應該就是俞雁秋的祖父了。”陳利和柳笑儂小聲議論。
柳承思繼續回憶道:“那俞志凌雖出身貧寒,但才學驚人,遠勝同齡,他取名志凌,便是壯志凌雲之意,可見他自視甚高,所以向來行事孤僻,不與眾合。你阿翁雖然才學不如他,但他性情豁達,出手仗義,幾次三番援助俞家,於是乎兩人成了知己好友,無話不談。開寶三年,也就是三十年前,兩人都考中舉人,進京參加省試。當年科舉與現在不同,考題受考官個人因素影響極大,偶出奇險怪題,令人措手不及,即便是通讀經典,也有落榜風險。所以當時很多士子,都有投帖問路的風氣,在考前交遊主考官,從主考日常喜好的文章詩詞中揣摩試題方向,受到主考青睞的學子,還能得到一些模擬試問,所以備受當時學子推崇。而元寶三年的春闈省試主考,便是當時的禮部尚書蘇愈老先生……”
“蘇愈?”陳利皺了皺眉頭,“跟那蘇翰是什麽關系?”他想起來玉鼎真人的交代。
“這你都不知道?”柳笑儂像是看怪物一樣看他,“蘇愈老先生可是學貫古今的大學士,堪比魏晉三曹,先唐李杜,本朝文人之楷模,如今蘇翰蘇尚書便是老先生之子,蘇太傅便是老先生孫女。”
一點概念都沒有,陳利無力吐槽,就當他是蘇軾吧。陳利示意柳承思往下說。
“可想而知,當年蘇家門檻幾乎被人踏破,每天投帖拜訪者絡繹不絕。你阿翁當然也是其中之一。他本想拉上俞志凌,但俞志凌向來自視甚高,不屑投機取巧,所以從沒有登過蘇府的門。你阿翁才學並不拔眾,又是商賈子弟,所以每回拜訪都是吃閉門羹,但你阿翁想著金石所至精誠為開,所以一直堅持不懈,每日前往拜府,直到省試開考的前幾天,他雖然沒有得見老先生,卻意外得到了伴讀書童的回信,說是老先生感其赤誠,授一些模擬試問,讓他回去勤加練習。你阿翁如獲至寶,回去還跟俞志凌分享交流,從中揣摩今年春闈試題的方向,誰料到這一出,釀成了不可彌補的驚天大禍!”
“不會是那些模擬試問,就是科舉試題吧?”柳笑儂隱隱猜到了。
柳承思歎了口氣,緩緩點頭:“而且不止如此,那屆試題出的非常古怪,開寶三年整屆恩科,只有你阿翁和俞志凌答出。”
“不是吧……”陳利都有些難以相信,這也太顯眼了,不死都不行了。
柳承思說道:“俞志凌本就是錢塘有名的才子,當年也算聲名在外,雖然考題刁鑽,但他答出也不算意外,但你阿翁就成了眾矢之的,因為他和俞志凌交往密切,
所以連帶著俞志凌也遭受懷疑。俞志凌因此和你阿翁反目,認為他心生嫉妒,拿試題加以陷害。這樁科場舞弊案,在當年京師鬧得非常大,全城士子遊街抗議,震動朝廷,官家令大理寺介入審訊,你阿翁抗刑不過,交代了他從蘇家取得試題的經過,即便他沒有買題,但他商賈的身份,以及切實獲利的事實,根本逃脫不了罪責。面對當時巨大的輿論壓力,朝廷將所有涉案人員全部入罪,你阿翁和俞志凌被判充軍塞外,終生不得返鄉,俞、柳兩家後人,永世剝奪科考資格。柳家聲譽掃地,生意也一落千丈,整個家族分崩離析,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只剩我這一脈還在錢塘,近些年生意才好轉起來。至於蘇老先生,雖然貴為天子座師,但當年科場案影響實在太大,為了以示公正,朝廷不得不將蘇家貶謫塞北,直到老先生病故後,崔侍郎從中周旋,才得以返京。” 陳利終於明白了:“難怪那俞雁秋這麽恨你們柳家,這麽看來,當年俞志凌確實是挺無辜的,無端被卷入科場案……”
柳承思點頭道:“家父生前最愧對的人, 就是這位好友,所以在遺書中千叮萬囑,一定要找到俞家後人,善待之。十幾年來,我屢次托人去塞北搜尋,卻始終不得訊息,有傳言說是被黨項人打草谷擄掠而走,但具體如何,已不得而知,或許也已客死他鄉……”
柳笑儂問道:“當年阿翁真的不知道這是試題嗎?”
柳承思說道:“起初我也以為是你阿翁羞於啟齒,不肯承認,但他至死都不承認買題,而且在遺書中多次陳詞,以表清白,我想他當年或許真的不知實情,但即便知道真相,又能如何,人都死了幾十年了。”
陳利揣測道:“有沒有可能是蘇愈當年的政敵下的暗套,正好牽連了俞柳兩家。”
柳承思搖了搖頭:“蘇老先生從不朋黨,也不結私,當年即便身陷科場案,但也沒有官員落井下石,相反不斷有大員為他求情。”
“那或者是他擋了別人的升遷,出於私利下的暗手,我們可以這麽考慮,蘇愈倒台後,誰是獲利最大的人?”
柳承思皺緊了眉頭,想到了一個人,但話到嘴邊,卻又搖了搖頭:“在家父的書信中倒有提及過,當年進京赴考,禮部侍郎葛文泓對他多有青睞,不過也沒給過什麽指點,倒不能無端懷疑人家。”
柳笑儂也說道:“葛老可是本朝大儒,擔任禮部尚書二十余年,從無差池,也無非議,前幾年才從朝廷致仕回江寧,在士林中聲望很高,斷不會行此齷齪之事。”
“葛文泓?葛老?”陳利好像哪裡聽過,但擰著眉頭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