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招親一事後,燕伍班的名聲也在城西瓦肆打響,晚上戲園子開戲,漸漸有百姓過來捧場,生意勉強可以站住腳跟。陳利因為升格為少班主之夫,人前自然不用再做粗活,這時間空下來,就隻能遊手好閑,逛逛瓦子,聽聽評書,從地攤上淘了個青銅大盆,取名“巨飽盆”,從此走路抱著、睡覺摟著、吃飯也端著,傍晚飯桌上,師兄弟們看著稀奇。
“小二哥,你這巨飽盆真能生出錢來?”
“嗯。”
“那你怎不投錢進去試試。”
“沒錢。”
陳利現在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找不到媳婦,就沒法靠外力贖身。光靠講評書吊人胃口,根本賺不了幾個錢。他掏出荷包,把碎銀子都翻出來,總共十二兩六錢,這已經是他豁出老命,說啞了喉嚨賺來的血汗錢,可離五百兩還相去甚遠。就這速度,別想在離開江寧前贖身。
陳利絕望的把巨飽盆蓋在頭上:“小青,如果我們另謀生計,你打算怎麽賺錢?”他的聲音因為悶在巨飽盆裡,就像開了變聲器的公鴨嗓,嗡嗡作響。
旁邊狼吐虎咽的左小青囫圇著回道:“在戲班子不挺好的,幹嘛另謀生計。”
“我說如果……”
左小青放下碗,擼起袖子,露出肱二頭肌:“小二哥,不如我們去押鏢,我武功高強!”
“好主意!還有沒有。”
左小青備受鼓舞:“小二哥,不如我們去當殺手,我武功高強!”
“好主意!還有沒有。”
左小青越戰越勇:“小二哥,不如我們去盜墓……”
“因為武功高強對不對。”
“不不不,因為盜墓是我人生第二夢想!”
“如果我所料不差,你的第一夢想是開酒樓吧。”
“小二哥,你怎麽知道?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陳利要崩潰了,舉起巨飽盆仰天長嘯:“賺錢啊~~到底怎麽賺錢啊~~”
飯桌上的人端著碗,怔怔的看著他,不明所以。姍姍來遲的纓紅入席就座,舀了兩杓湯,看到陳利,不禁問道:“剛聽你喊賺錢什麽的,正好戲園剛開張,你幫忙想想點子,怎麽把生意炒上來。”
陳利對此毫無興趣:“就你那些陳詞濫調,除了舞刀弄槍,就是沙場點兵,又不是兵荒馬亂的年代,誰願意聽這玩意兒。現在大家生活水平上去了,你即便不唱個西廂記,你也弄個包公案看看嘛。”
“什麽包公案?”
陳利一時語塞,其他人也都是一臉茫然的看著他,漸漸地,陳利醒悟過來,這大齊近似北宋,戲曲文化剛剛興盛,後世經典劇目都沒有成型,這不大把的空子讓他鑽?陳利越想越明朗,纓紅似乎嗅到了一些門道,不斷追問《包公案》,陳利正好借此脫身。
“先說好,如果新戲能火,咱們之間就一筆勾銷。”
纓紅笑了:“如果觀眾買帳,我可以考慮。”
找到出路的陳利動力大增,召集戲班的老師傅,討論創作新曲目,他腦子裡有的是戲本原稿,《包公案》有話題、夠新鮮,又經過歷史檢驗,自然風險最小,一旦成功,又可以形成系列,可以讓戲班子吃上好幾年。
他左右思量後,選取《鍘美案》和幾個老師傅進行交流,故事情節抓人,節奏明快,角色鮮明,老師傅們交相稱讚,實打實的好本子,執行上也沒有太大問題,這出新戲就算這麽敲定下來了。陳利想連夜把戲本趕出來,
可惜拿起筆來,才想起自己不會用毛筆,更不會繁體字,隻能叫纓紅代筆,自己口述。 纓紅看他心急火燎的在一邊研磨,笑道:“說你不學無術,倒也算是冤枉。”
“隨你怎麽想,趕緊寫就是了。”陳利滿腦子都是逃出生天后的美好藍圖。
第二天,陳利分發戲本,指導戲班學徒、樂師、化妝,從故事脈絡到人物關系,以及每場戲的重點,像個導演一樣忙前忙後,統籌全組。這群戲員雖然沒有排過正兒八經的單元劇,但畢竟有底子,大致都能完成角色,尤其是幾個老生,稍加點撥就能心領神會,邁步走場,唱念做打,都是有板有眼。
“這一民婦你狀告何人?因何州縣衙門也管它不下?”
“我告的皇親國戚,因而州縣衙門管它不下!”
“呈狀來!”
“無人敢寫狀子,隻得口訴!”
“口訴也可!向本官一一道來!”
“包相爺細聽民言。民婦家鄉湖廣鈞州,公父名叫陳洪范,婆婆康氏是大賢,所生一子陳世美……”
……
後台練得熱火朝天,唯獨纓紅坐在太師椅上,逗著鸚鵡,吃著梅子。陳利一屁股坐她邊上,把手裡的麻紙鋪在茶幾上,塗塗改改。纓紅瞄了一眼,歪歪扭扭的一堆鬼畫符,笑道:“你畫什麽呢?”
“曲譜。”
“你還懂作譜?”
聽她語氣中滿滿的調笑,陳利懶得跟她計較。他看了會兒排練,覺得情緒烘托上還差點火候,就想到加點配樂來補足,尤其是包拯出場,配一段變奏版的《青天》簡直妙到毫巔。他從資料庫裡搜出簡譜,再翻錄成古代的工尺譜,琵琶、嗩呐、堂鼓……盤算著所需樂器,忽然想起來:“沒二胡啊。”
“你說二胡嗎。”
“有二胡?”
“是比較新,前幾年蘇太傅做出來的,不過民間所用不多。”
“我們戲班有人會使嗎?”
“鍾叔研究過,可以問下他。”
這管樂器的鍾叔是園裡的老人,雖然五十多歲,一把胡子,但是腰板硬朗,吹起嗩呐氣足雄渾。對於纓紅和陳利找來探討二胡,倒是頗有稀奇,這東西還是他去年在京師學來的,可惜一直沒什麽地方用得到。
陳利遞過去譜子:“鍾叔,這份曲譜是配合我們這次新戲用的,裡面有需要二胡配合的地方,您看看行不行。”
陳利的話,立馬吸引了另外兩名樂師,新譜子當然稀罕,他們經驗豐富,肚子裡打個腹稿,就已能摸到七八分神髓。鍾叔取來二胡揣摩著試了試,又按照曲譜分工,三個老樂師配合著練了一段,樂聲絲絲入扣,余韻繞梁不散,不同尋常,別有滋味。
鍾叔紅光滿面,拽住陳利問:“小二,此譜從何而來?”
陳利隻能打個馬虎眼,推說西域聽來,倒是纓紅多看了他一眼,繼而問道:“鍾叔認為此譜可用?”
鍾叔哈哈大笑:“豈止可用,簡直神妙,老頭這二胡總算能派上用場了。”
陳利撓了撓頭:“不過還差一人,琵琶誰來?”
“琵琶?那就師姐吧。”纓紅給他出了個解決方案。
“行嗎?”陳利一想到白女俠舞刀弄槍的樣子,怎麽也不像個撫琴弄曲的斯文人。
可不想那白姑娘過來一看譜子,就說沒問題。她跽坐案前,抱著琵琶,輕撚慢攏,只打了三遍譜子,就熟稔於心,一段變奏版的《青天》,從她指尖出來,鏗鏘有力,颯爽風姿,真當不可思議。
陳利暗暗稱奇,有這本事,還在這戲班混什麽。
這時有學徒跑過來喊白Z:“大師姐,外面有人找你。”
“是不是姓柳那個。”
學徒支支吾吾的,白Z就知道了:“你讓他回去吧,我不會見他。”
纓紅笑道:“就是每天一早,捧著花站戲園子前,說什麽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那位是吧。”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陳利忽然想到些點子,眼珠子一轉,倒是追出去叫住這位金舌郎君,好言好語的把人勸下來喝茶。不過三日未見,這位意氣風發的錢塘第一才子,眼下卻是精神萎頓、神形蕭索,說不到三句,就吟起“曾經滄海難為水”,身邊的書童廖嘰跟陳利回憶前塵往事。
“兩年前少爺去川內辦貨,途徑江城遭遇劫匪,幸虧白姑娘仗義出手,方才得救。少爺自此對白姑娘念念不忘,兩年來遍訪各地,張貼布榜,多少富家千金、青樓名伶垂青,少爺都不為所動,哪怕出於文壇交遊,不得不結交煙柳,卻也能做到片葉不沾身,風流不下流,真乃當世柳下惠,翩翩佳公子。時至今日,這柳家大房正室之位,可一直為白姑娘留著。可不想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一番癡心付諸江海,這一段大好姻緣,當真是有緣無分?嗚呼哀哉,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這賊老天……”
“好好好,我知道了。”
陳利趕緊喊停,這小子也是個人才,他說道:“柳兄,女兒家講的是個矜持,你這樣橫衝直撞當然不行,我有個主意,保管那白姑娘對你另眼相看。”
柳笑儂眼睛一亮:“願聞其詳。”
陳利招來他耳朵,一陣耳語,柳笑儂連連點頭,心花怒放:“妙!妙!妙!陳兄看來也是久經脂粉陣,深諳女人心,以後定要找你切磋切磋。”
他感激涕零而去,倒是讓陳利摸不到頭腦,我的主意很下流嗎?
“你們說什麽呢?”纓紅看他們鬼鬼祟祟的。
“找個金主幫我們做宣發,要知道這年頭,酒香也怕巷子深。”
“嗯?”
……
……
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燕伍班的新戲正在緊鑼密鼓的排練中,外邊的風聲卻已經吹了起來。江寧城的大小瓦肆裡,已經有說書人講起了《鍘美案》,醒木一拍,折扇輕搖,吸引路人紛紛圍觀。
“這陳世美祖籍湖廣均州,家境貧寒,有妻秦氏名香蓮,秀外慧中,勤儉持家,為供相公讀書, 織麻紡布,十年寒暑。後來這陳世美進京趕考,高中狀元,卻被皇家招為駙馬,安享富貴……”
“自此兩年,陳世美不曾給家裡捎去隻言片語,音訊全無,陳父陳母饑寒交迫,雙雙身亡,秦香蓮剪發賣錢,斂葬二老,貧困交加之下,香蓮隻得攜子上京,一路乞討,終於找到駙馬府……”
“但陳世美貪戀富貴,不僅不肯相認,更脅迫下屬韓琦半夜追殺。韓琪不忍下手,隻好自盡以全名節,秦香蓮反被誤為凶手入獄,發配邊疆。行至半途,官差奉命扼殺秦香蓮,幸被展昭所救。展昭至陳世美家鄉尋得人證祺家夫婦,返回汴京,府尹包拯集齊人證物證,欲定駙馬之罪,結果公主與太后趕到阻止……”
說書人說到這裡,拿起大碗茶,慢慢的喝了起來,底下卻等不及了。
“後面呢?陳世美究竟死沒死?”
“這種無情無義的負心漢,怎麽能當上駙馬呢,你說這老天爺長不長眼睛!”
“可是公主和太后出面,即便是府尹也難做啊。”
“說書的,你快說啊,後面呢?”
說書人醒木一拍:“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
……
江寧城內各大市坊,說書人不知為何改旗易幟,全部講起了《鍘美案》,但說到緊要結局,卻又打住不說,語焉不詳。直到第三天,城西長風瓦肆燕伍班戲台,突然放下帷幕,掛出牌子,引起底下百姓圍觀。
熙寧二年六月十七日酉時晚,燕伍班新戲:《包青天之鍘美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