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延綏鎮還在苦熬,楊肇基有通天之能,也只能被動挨打,主動權握在河套賊手裡。
漫長的長城防線,以延綏鎮的兩萬在籍將士,根本守不住。可必須分兵把守,河套賊都是部落聯軍,最擅長的就是分進合擊狼群狩獵戰術。
放幾股進來,他們就能將長城內的秩序攪得一團亂,一處出現疏忽,整個防線就會崩塌。延綏鎮更無法動員境內精壯,動員這些人要花糧食,可延綏鎮也沒吃的。
整個延綏鎮本就土地貧瘠,地域狹窄,一切所需補給都是朝廷和地方運輸的,很巧,今年的新糧還沒撥到延綏鎮。
而長城沿線以內的戍堡、村壘,也是需要精壯守衛的。這些精壯守自己的家園可以拚命,若將他們倉促拉到長城防線上,極有可能發生潛逃,並帶動原有將士,造成大面積潰逃。
楊肇基更沒有主動出擊的能力,河套賊全是騎軍,他手裡沒有多少騎軍。兩萬延綏軍,他只能湊出三千騎,分成三部往來救火。
只要堵住紅山口關卡,那河套賊的大股部隊,主力部隊就不敢翻越長城防線入塞。長城防線漫長,不可能處處都有軍士把守,翻越長城防線不困難,困難的是馬匹不好翻越,更困難的是攜帶大量、充足的補給。
不要以為此時的河套賊、蒙古人還是全騎兵,他們也有火銃,也有火炮,就連戰車也有。一切有利於戰爭的器械,他們都會使用,都是實用派。
長槍陣加火銃兵組成的攻守合一戰陣,根本行不通,因為戚繼光的車營戰術太有名。凡是有點眼光的,都會學習車陣,以戰車來增加軍隊的抗打擊能力。
宣大軍那邊已經出發,走太原鎮支援,這是最穩妥的路線。兵部的意思是走塞外,從後側擊,宣大方面盧象升也是這種意思,要發動奇襲。
可馬祥麟反對,因為他們不可能奇襲。
這場戰爭不是和河套賊在打,而是和河套賊背後的主謀在打。這些人知道朝廷的一切調兵方略,奇襲這種需要高素質部隊,還要賭運氣的戰術,根本行不通。這場河套賊掀起的西北戰亂,只能硬打,打正戰。
八月十五,朔日朝會,內閣閣老們與朝臣開著會議。
朱延平從考場出來已是下午,這第三場要考兩天,朱延平早知道試題,魯衍孟為他解題,他背誦下來後直接謄抄。
隨後在文淵閣翻閱兵部最近的檔案,找著他需要的敏感字眼,指尖一行行劃過,遇到了就停下來謄抄,重要的記下來,不懂的找其他同僚詢問解惑。
整個西北之戰的準備,他一時半會兒瞅不出問題,只是遼東那邊讓他疑惑。
東江軍的遊擊將軍張盤是遼陽人,世家大戶出身,建奴起兵謀叛攻陷遼陽時,張盤全家除其一人外全部蒙難。應王化貞招募,成為當年的死士之一,他們這批死士的首領就是毛文龍。
丟了遼沈,熊延弼帶著軍民大跨步後撤入關,這批死士逆向東行。張盤從軍復仇,被毛文龍選為親兵,一路破關斬將,收復失地解救被俘軍民。後毛文龍收復鎮江,張盤的人脈居功不淺,實有大功。
東江開鎮後,張盤以都司一職守麻羊島,天啟三年七月,袁可立命沈有容北發大兵,艦船交結如雲,嚇得老奴撤軍遠離海岸,張盤乘勢收復金州即旅順一帶。但金州孤懸海外,易攻難守,不久張盤又為後金逼退到麻洋島。
天啟三年十月間,登萊巡撫袁可立命將設伏,乘風縱火,建奴前線糧草盡歸一炬。張盤鳴鼓而進,率兵收復複州、永寧。建奴以南四衛變節漢軍三千攻盤千余人所守的旅順,袁可立對建奴的動作已有所料,隔著渤海調兵,用添油戰術消耗建奴生力軍。
張盤率領明軍以疲兵之計於城中設伏,斬敵首千級,變節漢軍器械、銃炮俱擲棄而奔。張盤大獲全勝,以此功升遊擊將軍。遭到伏擊的建奴大敗而歸,朝野一致以為這是:“設鎮以來自未有此捷也。”
而張盤以戰功崛起於東江鎮,成為毛文龍、陳繼盛之後,最有名的將領之一,是東江鎮核心將領之一。
但是現在,張盤有了天大的麻煩。
東江鎮的地盤經過張盤的進攻及毛文龍的反間計、離間計、死間消耗建奴,一路擴展到遼東傳統意義上的南四衛,即遼陽以南的金州衛、複州衛、蓋州衛、海州衛,這南四衛在遼東半島上,哪怕現在氣候惡劣,依靠渤海灣也能算是水澤充沛。又是傳統的農耕區,一直是遼東重要的產糧區。
毛文龍最缺的就是糧食,他有人口,有決戰的必死之心。和張盤一樣,他的家眷百余口也被建奴殺光了,當初的死士,都是這種背景,與建奴有血海大仇。
所以南四衛,東江鎮再窘迫,到手後就不會丟棄。只要站穩腳跟屯墾幾年,東江鎮就有信心反攻建奴。
而目前,東江鎮的遊擊部隊,都能摸到遼陽城下玩兒襲擊。
可他們現在沒糧食支援張盤,而張盤又是個懷柔的人,招募了不少反正歸順的漢軍還有逃回來的難民,非常的缺糧食。
袁可立正準備從山東調集糧食給張盤,報表已經送到兵部。
可兵部給張盤出了一個很危險的任務,因為糧食海運過去,有沈有容的水師在,憑著沈有容的威望,海賊也不敢動手。海運不成問題,問題是怎麽將糧食運到張盤的大本營旅順,及沿海各城。
兵部給張盤下了一個命令,說是船只靠岸運輸太危險,也費時間,讓張盤組織手下軍士和民壯,開挖一條運河,方便海運。
朱延平翻出相關的檔案,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擺明了要逼死張盤。
張盤沒糧食,他不得不接受這個命令,可現在張盤部全靠著堅城防守,才讓建奴打不動,一打就是持久戰、消耗戰,建奴消耗不起,更準確的說法是老奴消耗不起。
八旗是軍政合一的另類衛所制度,更是一個聯盟。為了掌控住八旗的主導權,老奴殺了多少自己內部的人,才讓自己的家族掌控住了八旗力量?
上層清洗方便,可中層呢?說白了,八旗內部聽老奴一家子的話,原因很簡單,因為老奴一家子能給他們帶來勝利,帶來戰利品,有戰爭紅利。
現在的張盤就是個窮鬼,一個守著堅城和你拚命的窮鬼。建奴已經很窮了,可張盤更窮,打張盤根本沒有好處。
戰死的八旗子弟要撫恤,出征的糧食要老奴掏,一切壓力都是老奴的,他必須這麽做,這就是一個當家人要履行的義務,而下面的旗主、參領、牛錄們的義務就是為老奴效力。
打張盤沒好處,所以不會來打。
一旦張盤帶著人手遠離城池開挖運河,可以想像一下,老奴會怎麽做?
失去堅城的防護,哪怕是一場硬仗,老奴也要拔掉張盤這根眼中釘肉中刺!
野戰,大明此時除了毛文龍拚過,還勝利之外,其他人頂多就是敢拚,能不能勝利誰也不知道。就是敢拚的人,也是帶了一腔熱血,心懷死志,只知道自己敢死,不知道自己的部下會不會跟著自己拚,也不知道友軍會怎麽做。
在山海關以外,發生了太多見死不救、作壁上觀、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事情。
朱延平磨墨,提筆書寫奏章,請求兵部撤銷這條命令。活著的張盤,遠比一條運河來的重要。
遊士任經過,手裡端著茶碗側頭看了看,搖頭道:“師弟,上面有上面的考慮,你可知為何兵部會下這麽個要求?”
“我反正是看不到,風險與收獲不對等,這買賣虧得慌。”
遊士任壓緊茶碗蓋,提著茶碗在朱延平的奏章上繞了一圈,茶碗傾斜,清香茶水將奏章毀了。
“師兄,這是什麽意思?”
遊士任放下茶碗,將泡爛的紙揉成一團,搖頭,臉色陰沉:“這事我問過師尊,師尊讓我少說多看,這裡頭的水深著呢。”
“難道就看著張盤,被算計戰死,導致遼東稍有起複的局面,墜落深淵?”
朱延平自然知道遊士任為他好,可心中怒氣沸騰,實在是想不明白。
遊士任給了個眼色,兩人出了文淵閣,走在文淵閣裡頭的走廊裡,遊士任道:“這事崔閣老也是沒法子,你知道兵部是個什麽意思?因為此前幾次運糧,糧隊多受建奴小股部隊截擊,折損不小。而糧船靠岸,岸邊也不安全,有兩次甚至被建奴布下的水雷炸沉。鬼知道建奴哪來的水雷,也沒人知道這糧船裝的是糧食還是沙土,反正就是沉了。”
朱延平沉默,遊士任繼續說:“其實,你想的還是簡單了,也不怪你。你這個人天資過人,可仕途短暫,又不屑於結交他人,導致很多事情你不知道,被排除在外。知道不,本月初,內閣的同僚們都收了一筆分紅,不下百兩,有來自遼鎮的,也有來自西南的,也有漕運、鹽道的。我們都有,唯獨你沒有,你自然不清楚其中內情門道。”
遊士任飲一口茶,倚靠著柱子緩緩道:“遼鎮的戰事,沒人希望停下來,朝廷的俸祿就那麽點,遼鎮的軍將缺錢,我們這些當官的,家裡老弱也是要吃飯的,不能吃泥土過日子。毛文龍那夥人就是吃草也要打建奴,那就讓他們吃草去,反正很多人的人,要吃米。你師兄我,沒什麽本事,能弄點米養家,也就知足了。”
“東北這邊很多人圍繞著發財,所以西南那邊的人眼饞了,於是西南就理所當然的亂了。那邊一亂,西南五省進行截流,不再給京裡呈送銀糧,專用平叛。於是很多人可以發財了,所以王三善戰死了,蔡複一也病了。東南的人也眼饞,可他們臨海,找不到理由,所以荷蘭人成了靶子,可這夥人不經打,稍稍折騰一下,就縮了回去。”
遊士任說的話讓朱延平心寒,遊士任望著清朗、讓人感覺視線發白的天空道:“西北的戰事,有人在背後推動,也有人坐看。可西北實在太窮了,經不起折騰。所以,這回平叛才會挑選精兵良將。”
“這……”
朱延平一臉怒容說不出話,遊士任抬手拍拍朱延平肩膀,擠出笑容道:“大勢如此,我和師尊也沒法子。話是師尊托我轉述的,西北之戰你可以怎麽打就怎麽打,務必早戰早勝,為國朝節省一分元氣也是好的。可西北之戰後,你要藏拙,不論東北還是西南,越能打的人,越吃虧。很多比你能打的,要麽消磨的沒了脾氣,要麽死了,你的前途遠大,別被眼前的氣憤,而自毀前途。”
長久的沉默之後,臨走,遊士任道:“最後師兄給你一個忠告,他們折騰就由他們折騰去。你握好鎮虜軍,虎符在手,就沒人敢動你。一旦,他們將自己玩死了,到時候,師弟你的前程,當真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