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城內校場,鼓聲隆隆。
巡按盧象升、總兵馬祥麟、鎮守中官高啟潛三人陰著臉,他們三個都是外來的,和宣大本土將門沒有多少乾系。
糧庫裡拉出的糧食,讓三個人都瘋了,看著發霉、生蟲,潮變摻沙子的糧食,這是今年剛入庫的糧食?
即將出征,領糧的軍士自帶麻袋過來領糧,這批糧食不是外出作戰使用的,而是他們的安家費。
“新糧呢?新糧去哪了?告訴我,新糧在哪!啊!”
糧庫一應官吏跪成一串,盧象升提著劍大吼著,身後馬祥麟按劍,獨目左右掃著,背後隨他北上的百余白杆兵人人按著刀柄,監督著校場宣府軍將。
高啟潛大紅麒麟賜服,頭戴虎賁烏紗帽,臉色青白不定,他知道糧食有問題,也收了慣例好處,只是沒想到這麽的不堪,他也被騙了。
糧官哭喪著臉,一個勁磕頭,就是說不出話來,說了全家都沒活路。
“混帳東西,喝兵血的王八蛋!”
盧象升一劍刺下,糧官雙手捂著胸口,仰倒,口中嗚嗚。
刺出的劍攪著,盧象升齜牙瞪目吼道:“他們救不了你!”
“盧巡按!”
馬祥麟大吼一聲要製止,可盧象升的劍實在是快,他隻來得及抓住盧象升的肩膀,就看著朝廷命官,八品的糧官死在劍下。
“說!糧食哪去了!”
抽出染血的劍,盧象升扭頭看向糧倉副官,這個糧官向後栽倒,手腳並用向後退者,盧象升甩臂彈開馬祥麟手臂,上前一腳踩住這糧官胸口,低頭俯身神色狠厲:“說出來,本官饒你不死。”
宣府鎮的軍將、宣府知府能一系列文官,都陰著臉,看著盧象升又是一劍刺出。
看架勢,盧象升要殺光所有糧官,馬祥麟抱住盧象升的腰,死拉硬扯拉到了一旁的大帳。大帳內傳出盧象升的吼聲:“國之蟊賊,該殺!該殺!”
高啟潛環視看著,右臂舉起抖開長袖,握住左腰的佩劍,緩緩抽出走向校場中的糧官,也是一劍刺出,緩緩刺透一名糧倉書吏胸膛。
“咱只要糧食,三年內你們吞下的糧食,給咱吐出來。否則,咱會好好查查帳,我們要算一算,哪些人該抄家,哪些人又該滅族。”
染血的劍在手,高啟潛左右環視:“咱也知邊鎮苦楚,可你們乾的這叫什麽事!不給下面人活路,他們也不會給你們活路!三年內吞下的糧食給咱吐出來,咱一把火燒了帳簿,如何?”
沒人敢應答,應了就是當場承認。
“好,既然沒人反對,這事就這麽定了。別怪咱說大話,這回宣大出兵非同小可,誰撤了朝廷的腿,咱不管你是誰的人,咱能先把你殺了!若西北大亂,你們一個個,難逃抄家大難!再多的錢糧,也要吐出來!”
宣大的情況還不算最糟,起碼糧庫裡還是有糧的。不管這糧能不能吃,反正是糧食。
高啟潛能做的只是追回一些糧食,追不回軍戶們被侵佔的軍田,也管不了宣府的爛帳。地方已經爛透了,內地還無所謂,邊鎮連維持軍士的糧食都緊張。
各家拿陳米換糧倉裡的新糧,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很多的秘密,說不得,揭發不得。發現了,跟著收份子錢就對了,攪太多的事情,純粹就是自己活膩了。
高啟潛還沒有墮落,上面老魏盯著呢。
一個宦官的聲音是那麽的尖銳,讓宣府鎮的文武如芒在背。
而校場領糧的軍士,則覺得高啟潛的聲音是那麽的悅耳。
銀子在邊鎮不頂事,這裡的硬通貨是糧食。整個宣大,鼎盛時可以抽出十萬大軍外出作戰,現在只能抽出七千騎。
氣候異常帶來減產不是關鍵,關鍵是太多的人在中間吃拿卡扣,所以宣大養不起精銳,只能那僅有的糧食養一批能打的,能裝門面的。至於其他的戰兵、軍戶,只能拖著,不讓他們餓死。
可糧食哪去了?吃拿卡扣也是在本地完成的,糧食也會在本地。沒錯,在各家的糧倉裡甩著,要麽運輸到京城販賣,要麽出塞,要麽等到青黃不接時賣個本地人。
盧象升手裡握著五萬石搶來的糧食,這是出征時用的。現在是給出征的將士發安家費。
欠餉太多,不發一批安家費、賣命錢,哪怕裹著士兵出塞,也會形成大面積逃軍。就是管好士兵,這些士兵也沒有戰鬥的決心,根本上不了戰場。
宣大軍在崔景榮接手時,比這還要爛。
現在的宣大軍,是皇帝和魏黨手裡的殺手鐧,要威懾遼軍。哪怕根子爛透了,也要把表面形象裝裱起來。
盧象升純粹是憤怒而殺人,高啟潛則知道宣大軍形象的重要性,這個形象不能倒,一旦倒了,朝中那夥人又會充滿底氣到處蹦躂。
京師,鎮虜軍大營。
朱延平斜躺在指揮高台大椅上,金盔金甲,看著手中的介紹信,又斜眼看著台下的中年商人,搖搖頭:“不可能,我鎮虜軍自有糧草運輸,勞不著你們幫忙運糧。另外,戰後一切繳獲,我們也有銷售渠道。回去給陳如松說一聲,就說京裡的事情少摻合,準備交接,他有新職務了。”
“驍騎將軍,軍糧由我等商會運輸,也是朝廷立下的規矩,各處地方也是如此行事。您何苦與我這樣的跑腿的為難?人生在世,多一些朋友總是好的。”
朱延平低頭看了看介紹信,一把投下去笑問:“我部行軍日行三百,試問京畿各處,哪家商會跟得上?再說,我鎮虜軍不是尋常軍隊,不勞駕了。”
“驍騎將軍!”
台下中年人一襲青衫頭戴六瓣瓜皮帽仰頭,接住介紹信,聲音急促:“當年所向無敵的武毅戚公,也是如此做事。您這又是何苦?”
向後仰躺,朱延平看著湛藍天空,抬起右臂揮了揮,常出一口鬱氣。
這大明的後勤工作實在是太差了,邊鎮所需糧食,朝廷為了節約成本,都是托商會運糧。商會運糧,肯定有賺頭。
如果走衙門的路子,運糧成本更大,吃拿卡扣層層下來,實在是扛不住。
這名代表廣商的商人被推走,之前北方的商會都來了一遍,什麽路子都有,全讓朱延平拒絕了。
壓下這件事情帶來的煩惱,朱延平起身端著望遠鏡觀察馬營外奔馳的兩千關寧鐵騎,越看火越大,一揮手:“將王樸喊來!”
轅門處的號手吹響號角,滿頭大汗督練部下的王樸將手頭事交給部下,調轉馬頭,苦著一張臉奔赴軍營指揮高台。
“末將王樸,拜見朱將軍!”
“我問你,這就是尤世威撥給你的兩千精銳!”
王樸馬上拱手:“確實是精銳,尤總兵不敢搪塞,八千軍士由末將挑選。經手的都是我父帳下宿將,一個個都是好漢子,能當家丁的壯漢!”
“隊列不齊,算哪門子精銳!今日你看著退回去五百,讓尤世威再補充五百!”
朱延平指著馬營外騎馬操練隊形的關寧鐵騎咆哮道:“出征前在京師百萬人面前誓師,你部別說打仗,我看連花架子都搭不起,要之何用!給你五天的時間,做不好這件事情,我去兵部說說。”
“朱將軍,關寧鐵騎在昌平修陵三月,一月一操,故而顯得荒敗,可根子還是好的。給末將半月時間操練,足以成軍!”
“我說不行,那就不行。回去裁汰老弱,好好動動腦筋,我是為你好。”
朱延平說罷揮手,王樸臉色陰晴不定,拱手領命。
他父親王威派去的精乾人手挑選的真的是精銳?不見得,尤世威背後站的是孫承宗,還有一個老資格,退休呆在老家灤州的高第。真正的精銳不敢選完,撐死弄走三分之一。
朱延平要將關寧鐵騎的精髓骨乾抽乾,現在的尤世威敢拒絕?
可他不怕尤世威,不怕孫承宗,王樸怕呀,哪怕是奉朱延平的意思去調軍,這不是打尤世威的臉?還把事情給做絕了,將門彼此也要講一些人情,人家的精銳你一口氣抽乾,以後還怎麽見面,還怎麽並肩作戰?
“將軍如此得罪尤世威,恐非幸事。”
高台上,監軍徐大相仿佛剛睡醒,半眯著眼,喝茶提神。
朱延平坐下後,搖搖頭:“我們這一戰非同小可,一定要打的精彩,打的乾淨利落。尤世威這邊得罪就得罪了,怕他,只會讓他看輕。再說,王樸也要敲打一番,讓他知道尊卑有序,逾越不得。”
王樸的確不老實,剛報到的時候很乖巧,從昌平調軍回來,手裡多了兩千關寧鐵騎,說話都硬氣了。這讓朱延平看不下去,軍隊裡只能有一個意志,容不得第二個。
對朱延平的回答,徐大相只是輕輕搖頭,道:“這個王樸年輕,並無深厚資歷,部下關寧鐵騎軍心虛浮,現在可以拿捏敲打。可那位戚將軍,可就沒這麽好說話了。 ”
朱延平沉默片刻,緩緩說:“他只要在我麾下一日,那就要聽我的軍令。武毅戚公威名赫赫,我寧願戚家無將,也不願出現一個敗壞戚公英名的庸將。”
戚家那邊已經選好了,是戚繼光三兒子的三兒子,叫做戚振宗,三十歲出頭,正在來京的路上。
天啟一改萬歷中後期對戚家的打壓,借著前年山東平叛的機會,將戚振宗的二叔提拔為山東都司,總管山東衛所訓練事宜,實際上就是一個空職,是一個跳板,如果以後覺得這人能用,就能從都司升任總兵。
都司負責訓練衛所軍,有戰事了,五軍都督府派人抽調軍士,就像朱延平當初應征一樣。他們的訓練歸都司監督,下面是本衛所的僉事陳世清負責。而打仗應征的時候,本衛訓練軍士的主官,並不會出征。
應征的衛所軍,將由新的將領統帥,這也是一種分化武將兵權的舉措。可以理解為兵不知將,將不知兵。
所以有可能,會將應征的衛所軍緊急操練一陣,磨合主將與軍士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