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地震連續了整整將近一個月,山海關防線幾處上了歲數的牆垛坍塌,受災最重的灤州連城牆都塌了一面,坍塌的房屋僅灤州一帶就有兩萬多家。
三月底,工部尚書張輔之,奪了張溥幾十萬兩的張輔之被彈劾,滾蛋了。失去了權勢,張溥奪回家產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新任的工部尚書是大理寺正卿周應秋,這位有才能不過名聲不好,在東林口中是閹黨十狗之首,也擅長烹飪煮肉,很討魏忠賢侄子魏良卿的歡心,兩個吃貨常常聚在一起。
有了執掌工部的周應秋,張家灣的官坊有了不小的擴充,在宋應星的署理下,為皇室提煉鋅並研製新的合金,同時鍛造兵器鎧甲以及朱延平所需要的抬槍。
抬槍並不急著生產,現在冶煉的金屬在北方屬於一般,和南方比不了。朱延平在等南方的一批鋼材,這批鋼據說在海水裡都不會生鏽,性能十分之好。
江南的海商,鑄造的船錨重幾千斤,性能比後世的工業用鋼還要優秀那麽一點點。朱延平需要的就是這種好鋼,由宋應星聯絡購買了五千斤,用來製造槍管和重要部件。
五千斤好鋼算上運費,花了朱延平兩千兩白銀,這還算是折扣價。這時候一杆兵部造火銃材料、人工大約在二兩三錢銀子,而這五千斤鋼材朱延平最多打造三百杆抬槍,不計人工,每杆抬槍材料費就將近二十兩,最後成本下來,一杆將近三十兩。
畢竟他要的是精造,工序上費時間。
他也去了工坊,這裡有冶鐵的高爐,也有水力鍛打類似機床的東西,還有正在組裝、調配的一台鎮場子的寶貝,是宋應星弄來的,專門為打造好的槍管拉膛線。
原來的槍管都是手工鑽膛線,一根槍管需要兩個人花費大約十天,算二十個工,而一杆普通火繩銃,大約有五十個工,槍管制造就佔了三分之二的工作量。
在他看來,大明的火器觀念太超前了,軍中崇尚大炮主義,可技術和質量嚴重拖了後腿,導致大炮兵主義成了四不像。
而火銃更是追求高射程高精度,這對工序和材料的要求極高,而匠戶和匠坊真要按照兵部的要求鍛造,極有可能餓死。上邊撥下來的材料,根本不夠用,這還怎麽打造出規定數量的火銃?
生鐵邊角料鍛打的槍管,還要花費極大的精力拉膛線,一打就炸膛,銃兵根本不敢按照要求裝入規定的火藥,裝個三分之一就成了,這樣火銃預期的高射程大威力就成了笑話。
然後就是鉛彈,擔心塞的太緊造成炸膛弄傷自己,銃兵會將圓圓的鉛彈磨損,這樣就能輕易塞進去,火藥爆炸時不會堵塞槍管,這樣的彈丸打出去,也就不要妄想什麽高精度。
既然這樣,工匠還鑽什麽膛線?沒辦法,上面的要求如此,他們也是要靠工作量拿錢。至於銃兵怎麽用,這和他們製造的工匠沒關系。
工坊弄虛作假應付了兵部,兵部也稀裡糊塗驗收入庫,反正兵部要的就是數量,然後工坊再接些士紳豪商的單子,給人做私活過日子。
朱元璋製造了一套近乎完美的國家運行制度,如同一個機器,一處壞了另一處就能感受到,層層監督,哪裡出問題修哪裡。可機器一旦癱瘓無法啟動,那就找不到問題了,一找處處都是問題,修都不好修。
工坊裡冶煉出來的鋼水澆鑄在刻槽裡,形成一片片的帶著孔洞的粗製甲葉,經過水力鍛打一番後在手工磨去毛刺,
修正甲葉上的穿繩孔。 一件製式將校魚鱗甲所需要的甲片約在兩千六百枚,編織不同部件的甲葉也有規格上的差別,總共有九種甲葉。甲葉小,編織時非常的繁複,可不能貪便宜將甲葉放大,否則大甲葉編制出來的甲片會失去靈活性。
棉甲裡頭襯著的就是巴掌大甲葉,工序簡單,同樣也是輕便,只是防禦性能不如魚鱗甲,多用來準備第一線精銳士兵。
宋應星抽出時間陪朱延平參觀匠坊運行,轉了一圈出來後,展示抬槍,一杆重三十六斤的抬槍,足有八尺長,一個人根本用不了。
兩名年青的工匠填裝火藥,將鴿子蛋大小的鉛彈用鐵釺搗瓷實後擺在沙袋上,遠處約有百步,掛著一排草簾,更遠處一百五十步有一丈高的一層草簾。
“這杆抬槍威力強勁,前日劉將軍牽來一頭羊,銃口頂著羊頭給打爆了,十分之駭人。”
宋應星說著有些激亢,看來也是個喜歡血腥的人。
此時已是四月中旬,朱延平頭戴氈笠,身上套著青邊白布坎肩短襟,露出兩條曬的黝黑,肌肉鼓起的胳膊,下身穿著寬敞六分褲腳踩牛皮涼鞋,腰間束著大帶掛著一口老魏送來的長劍。
這個月發生了不少事情,最讓朱延平詫異的是木匠皇帝竟然派廠衛、宦官前往九邊及京師周邊諸鎮刺探軍情,不是敵人的,而是自己內部的。
他估計要打仗了,否則皇帝不會對九邊進行摸底調查。
現在的抬槍都是積累技術,不用著急大批量製造,每十天出一杆,這已經是第三杆抬槍,由製造的匠戶子弟試射,給他們的材料是充足的,時間也不緊張,如果炸膛受傷,也怪不得別人。
這座匠坊沒有兵部的任務,隻負責張家灣大營所需的軍械製造及維修,人手現在有三百來人。
試射的匠戶子弟咬牙趴在沙袋上,眯著一隻眼瞄著前方的草簾,心臟咚咚直跳仿佛能從喉嚨裡蹦出來。這是第五次試射,可他還是止不住的驚恐,一旦炸膛,他就真正毀容了。
“嘭!”
扣動扳機,火繩燃燒的繩頭扣下接觸引藥池,一聲悶聲炸響,整個沙袋堆籠罩在一片煙霧中。
朱延平目光延伸看向草簾,草簾一晃貼著的草紙出現一個拳頭大窟窿,大名張文強的張二騎馬奔過去,回頭高喊:“穿了!一百五十步!”
騎馬跑回來,翻身下馬兩手比劃著,有些激動:“將爺,偏差不大,咱在二百步外的土牆上見了彈坑。”
二百步,大約就是三百米,這個數據不算漂亮,真正精良的抬槍,能打二百六十步左右,至於準確率,這個不需要考慮。
朱延平點頭,扭頭看那兩民年青工匠正對抬槍進行清理工作,火藥是恭王廠的良心貨,沒有多少殘留物,裡面殘留的是鉛,被稱作掛鉛。
火藥一瞬間爆發的熱量會融化鉛彈,飛出槍膛的一瞬間表層軟化會留在槍膛裡,尋常火銃打上五六發就要停下來清理掛鉛及火藥殘留物,同時也是降溫。
尤其是抬槍,威力強勁,最多三連發,就要停下來降溫。
“宋兄,這杆抬槍確實比上兩杆優異,就依照這杆進行改進。此外,鋼棒需要定型,保證後續槍管口徑一致,可否想想法子,弄些銅彈。”
槍管都是將鋼鐵鍛打成薄片,圍著鐵棒卷製而成,鐵棒決定了口徑,鐵棒是否圓整決定了槍管裡面是否平滑。有些兵部造火銃就是生鐵鑄造的,因為生鐵缺乏韌性無法卷製槍管。
火銃有幾種稱呼,大多數人叫做銃,少部分叫做槍,如抬槍和鳥槍。
“銅彈?”
宋應星一聽,這打出去的可就不是鉛了,是錢,銅是造錢的金屬,打出去的不是錢又是什麽?
微微沉吟片刻道:“工坊裡的黃銅提煉鋅錠後,純銅會上繳朝廷。純銅質軟性韌,製造彈丸確實比鉛彈優異。若賢弟拿來批文,留多少純銅,為兄就能給賢弟做多少銅彈。”
純銅,朝廷也需要用來鑄錢,或者鑄炮或有別的用途,眼饞純銅的人更是不在少數。宋應星上繳的純銅會被經手的官員截流一部分,製造假錢第一個難度就是純銅的來源,工坊流出去的純銅真的很搶手。
如果不是沒有可靠的根據地,朱延平也想製造假錢,有將近兩倍的利潤,能極大緩解他緊張的經濟。
想了想,朱延平笑道:“若是能全留下來就好了,估計上頭最多給我們留下三成。宋兄,如果采用銅彈,最關鍵的就是抬槍口徑,這方面絕不能出差錯,不然我的戰力,就廢了大半。”
到了戰場上,鉛彈不合適的話,士兵烤火的時候就能順便融化鉛錠為鉛丸,銅的熔點可比鉛高多了,只能從後方補充。
宋應星自然知道這些情況,撫須道:“賢弟放心,再有十余日能造出下一杆抬槍,打磨一根鋼棒時間綽綽有余。待陳家的鋼材運抵,每日幾家匠戶輪番加工,每日能產五根槍管,其他部件可以分工,在六月前,多了不好說,最少能為賢弟準備二百杆抬槍。”
拱手道謝,朱延平有些不好意思道:“宋兄,工坊裡的事情能緊能寬,抓住關鍵就好。多少騰出些時間,耽擱了會試,那就是小弟的不是了。”
宋應星笑笑,渾不在意:“不就是官嘛?為兄又不想著入閣,舉人當官與進士當官於為兄來說沒甚區別。在這工坊裡忙碌,為兄感覺比坐在衙門裡舒服。若是,人手再多一些那就更好不過了。”
他的這份豁達和務實的精神極為難得,朱延平扶了扶氈笠,認真說:“此番弟出塞立下軍功,兄長功不可沒。”
宋應星笑著點頭,算是承情,能分擔一份軍功,對他的好處是極大的,哪怕這回考不中進士,也能去工部做個六品主事。
新任的工部尚書周應秋還來了張家灣一趟,對他也很是賞識,兩個人都是務實的人,周應秋執掌工部一日,宋應星的前途就不會黯淡。
就此告別,朱延平提走了一百副蒙著鋼皮的五尺高大盾,這是給蘇成擴充到百人的義從配備的,盾牆用來穩定陣線,火弩或抬槍攻擊,如果出發時能搞來十台輕便的虎蹲炮就更好了。
到底盾陣在戰場上有沒有用,朱延平也不清楚,先配備上,等到了戰場上實驗一番再說。
回到軍營,看著李遂操練家丁,他眉頭一皺,他的三百家丁裡,真正上過戰場的只有八十來人,如果再能弄一批老兵就好了。
老兵好找, 張家灣大營裡他能隨便挑,可都是兵痞老油子,不可靠,反倒會敗壞、影響他家丁部隊的風氣。
他不由想起了張天賜、王一經等戚家軍嫡系子弟,這幫人軍事素質過硬,敢打敢衝,弄到手底下,最不濟可以當個督戰隊。
戚家軍的軍紀嚴明,除了訓練外,殘酷的戰場監督體制功不可沒,哪一隊違令後撤,逮住了割掉一隻耳朵,戰後砍不到敵人的首級,立刻斬首。
還有戚家軍的火銃兵,敵人衝到十步前才會發射,沒人敢提前射擊。因為銃兵背後都站了個步兵,手裡高舉著戰刀的步兵,只要銃兵因為恐懼先開火,背後的步兵絕對會在第一時間剁了他的腦袋……
經過這樣幾次實戰磨合,將軍紀深刻烙印在每個人的心中,以後的戰鬥就會輕松不少。朱延平缺的就是一夥敢不念舊情執行軍紀的狠人,隨著時間變遷,他和手下家丁關系不錯,他們違令,他都舍不得殺了典明軍紀。
所以,他非常缺一夥深知軍紀重要性的狠人。
戚繼光為了維持軍紀,練好第一批戚家軍,首戰前將犯了軍令的義子戚印斬首,用一顆親近人的腦袋肅正了軍紀,開了一個好頭。
難道,自己也要殺一個來典明軍紀?
朱延平想著,看向何衝,偷懶的何衝察覺的朱延平的目光,立刻挺直腰板,對著手下近百弟兄呵斥,一副很認真的模樣。
至於此時的張天賜、王一經等人,還在餓肚子,就像劉行孝當初給朱延平分析的那樣,東南沿海沒有戰事,分配到那邊的軍隊唯一的結果就是餓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