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四,難得來了一場小雨。
今日楊衰在南直隸招募的錦衣衛隊伍入京參與宿衛,劉高旭在張家灣下船。
朱延平撐著傘為阿杏遮雨,看到劉高旭大步而來泥水飛濺,露出笑容。
劉高旭走近了瞪圓雙眼,故作驚詫:“白三郎怎的變成黑三郎了?嘿!又高了些,這就好!”
“這裡水土比不得江南,曬黑有啥稀奇的?”
朱延平探手與劉高旭緊緊握在一起,兩人手臂用力拚了個不上不下,劉高旭率先松手甩著手腕看著阿杏笑道:“妹子也更美了,看來三郎照顧的用心,否則今兒個揍他一頓。”
“大牛哥哥也壯實了。”
阿杏雙眼眯著泛著光彩,脆聲道:“家裡備好了飯菜,快走吧。”
劉高旭單肩上背著鼓脹脹包囊,身上還是那套老舊棉甲,連連點頭:“要抓緊時間,天黑前要趕去通州,明日裡就要入宮考核。”
沒幾步就進了院子,劉高旭左右打量著,目光欣慰:“三郎,置辦了產業?”
“嗯,魯先生割了一些家產與咱,勉強能周轉。”
劉高旭一噎,悶聲道:“叫花子也有家產?”
朱延平貼近,低聲講了魯衍孟身份,劉高旭張著嘴,久久無語,沒想到叫花子的身份那麽金貴。
酒過三巡,兩人在火炕上對桌,都是抽出時間來聚一下,更是風卷殘雲喂著肚皮,將該說的話都一股腦吐出。
飲一碗酒,劉高旭道:“這回入京,會充任皇城守卒,每日半個工,三日一操練。估計會住在校尉營,三郎啥時候入京了,就來校尉營。咱現在也是總旗官身,也是有名號的人物。”
“成,下月中旬我會去一趟武庫領取鎧甲,到時候就找你。現在忙著操練家丁,若不是今日有雨,可能要在營壘裡接待你。”
苦笑齜牙咧嘴,劉高旭道:“在南京操訓了足足近兩月,都說秦淮風物,連轅門都沒出去一步,咱可不想再進營了,坐牢似的。”
時間倉促,劉高旭吃了一頓飯,就急匆匆出門在河邊上登上後續的運船前往通州,帶走了朱延平死塞給他的二百兩銀子。
看著劉高旭在雨幕中登船,雨中寒氣彌漫,朱延平順著北上的運船一路望去,看向西邊的京城,這批新軍抵達,就是廠衛動手的征兆。
二百兩是給劉高旭打點上下關系的,免得分到一些苦差事。劉高旭卻想著拿這筆銀子買個小院子,以京師的物價,他這基本是妄想。
他入錦衣衛兩個月,總旗官身軍餉才攢下三兩,這還是吃住都在軍營的結果,堂堂天子親軍都是這待遇,可以想想其他軍隊。
就連朱延平此時,家當也就剩七百余兩,各項收入及支出還能勉強周轉,好在崔景榮主持兵部事務,給垂柳莊下了不少單子,基本上處於全力運轉。
缺錢的不僅是他,他每日在營壘中訓練家丁,日子過的飛快。
天啟四年五月初九日,朝廷也沒錢皇帝下詔增加鹽稅。除陝西河東池鹽及雲南舊額不增外,其兩淮、兩浙、長蘆、山東、福建、廣東、四川共增課五十四萬七千九百九十三兩。
也在這月,福寧發生兵變,也是沒錢鬧的。由於倉官林廷柱盜竊軍儲,不及時發餉拖欠兩月,州同知徐士璋收受賄賂而不追究;守備將軍又包庇副官而不為調解。
致使奪職為士兵張天錫、王一經等忍無可忍,與眾兵卒一起衝入城中,關閉城門,
包圍官署,毆打貪吏,樹旗拆屋,城門關閉達十三天。兵備道員朱宋前往招撫,核發軍餉,卻將帶頭鬧事的二百多軍中骨乾,以義烏人為主的骨乾強製退伍。 張天賜等人不是他們願意鬧,而是不得不鬧。在軍營裡最差可以自己吃飽,可他們的家眷就要餓肚子。
義烏因為戚繼光的原因,成為南軍招募兵員的聖地,這地方本來就多山少地以礦業為主。從戚繼光開始,年年都有各地使者去招募兵員,就像東漢末年好多豪傑都會去招募丹陽兵一樣。
四代人下來,整個義烏沒剩下多少青壯,人口降幅嚴重。想要過日子,只能去投軍,靠軍餉養活一家子。臨近夏收,老家要收稅,張天賜他們若再弄不到軍餉,家裡保準受苦受難,所以他們的兵變,是不得已。
和義烏兵打過交道的將領都不會去拖欠他們的軍餉,可福寧的文武不知道這茬,福寧人自覺自家宗族勢力強盛,欺負一幫外人不算什麽。
結果張天賜等人攻入州城,連日械鬥,打的地方宗族武裝沒法子,才請出兵備道員來擦屁股。這義烏人知道輕重,鬧也鬧了,軍餉也拿了,不就是退伍?
義烏兵不怕沒地方去,一夥人高高興興回家鄉去了,估計過不了多久又會被其他地方招募,還能多拿一次安家費……
那頭劉高旭入京,在楊衰提攜下擔任長安右門值守百戶,再說劉高旭的個頭直接弄到乾清宮當個值守大殿的大漢將軍也算正常,可事情要一步步來。
入京第三天,皇城東側的校尉營裡,劉高旭等人穿戴嶄新的錦衣罩甲繡花戎袍,正檢查著軍械,不斷有錦衣衛小校出入各個營房,將能打的新軍傳喚到校場。
楊衰一襲鬥牛賜服曳撒,外罩半身罩甲手裡提著繡春刀,掛著大紅披風,待人到齊了,舉著一枚金牌道:“天家的飯不好吃,今日某送爾等一次機遇。若事辦的精彩,調你們充入禁城班列。”
近百人齊齊跪拜,楊衰開始分配任務,這次任務見不得光,就是殺人,絞殺汪文言手底下的東林情報系統,各色人物都有,連錦衣衛中都有波及,這是一次大清洗。
隨後分派任務,楊衰前去捉拿汪文言,這夥人負責清剿城中錦衣衛軍官,軍令是格殺勿論。也只有這些新軍,才能辦這事。
“錦衣衛辦事,閑雜人等退避!”
身穿錦衣的錦衣衛四下出動,劉高旭只是楊衰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枚能打的棋子。作為上級,楊衰給他分配一個適合的目標就好。
朱延平何嘗不是棋子?只是更能打更有用而已。
校尉營東側黃華坊史家胡同,劉高旭帶著二十余人分十余人包圍前後出入口,環視左右道:“男丁一律斬殺,四尺以下男童送入宮中,誰若亂殺亂搶或欺辱女眷,別怪咱軍法無情。”
他沒想到,自己來京中沒幾天,就要殺人。
他的個頭,他的凶惡相貌,他與楊衰的關系,足以讓手下弟兄敬畏。
劉高旭手底下的錦衣衛每人口裡含著一枚棗,不能開口人人點頭。
緩緩抽出戰刀,提在右手,劉高旭上前敲門,咚咚作響,這是死神的敲門。
腳步聲傳來,門嘎吱一聲,見是個男丁仆從,劉高旭右臂提刀穿過門縫,當胸搠死這仆從,門房發出一聲慘叫。
劉高旭頂著這仆從入門,留下一串熱血灑在地上,抽出染血的刀,一夥錦衣衛衝入,見了男丁默然無聲提刀就砍。
這座二進出的院子,從門房發出慘叫,後門當即被撞開,前後夾擊。
這時正是朝晨,這家主人是一名百戶,正吃著早飯,想著鎮撫司裡的工作,一聽慘叫提刀出門,見錦衣衛正在追殺家中男丁,臉直接白了。
“叫甚叫,隻殺男丁!”
劉高旭左手握著刀鞘將一名丫鬟砍暈,扭頭看著出來的那名百戶,提刀一指。
那百戶長吼一聲,怒血燃燒,可他安逸慣了身子又臃腫,力氣不如劉高旭,武技不如劉高旭,被劉高旭一刀剁翻。
“夫君!”
劉高旭看了一眼伏在百戶身上哭嚎的婦女,環視左右見手下人匯聚過來,將各處所殺屍體拖到院中,驅趕著女眷孩童到一旁跪下。劉高旭無聲靜看著,一甩戰刀上的血跡,收入刀鞘。
從懷中掏出書冊毛筆,蹲在地上蘸了點血,道:“褚家成丁七口,相符;女婦九口,不缺;兒女童子四口,正好。”
染血的毛筆,在婦女孩童哭叫聲中,在錦衣衛默然注視下,一一勾畫後,甩乾毛筆上的血跡,劉高旭道:“還有一處,弟兄們緩緩,交接了再走。”
沒多時,校尉營裡得到命令的本地錦衣衛趕到,一個個手腳發軟進行封鎖四周,隨後刑部、大理寺、教坊司、東廠的人趕來進行抄家。
劉高旭二十余人出門登上三輛馬車,默然無聲中去下一處。車廂裡血腥撲鼻,劉高旭看著書冊看著,下一家姓楊有男丁八人。
在南京兩個月,他最痛苦的就是強製掃盲,雖認了幾百個字,可他寧願不認。
那一頭,楊衰帶人衝到汪文言住處,汪文言此時是內閣中書,這時候也準備入朝,見了楊衰這個熟人,他姿態從容問:“可有刑部公文?”
兩個人是老交情,天啟元年汪文言就被捕一次,楊衰沒抓住汪文言的把柄,東林施壓,只能放了。卻將汪文言奪職,去年因為汪文言過人的手腕和見識,以及複雜的人脈,被葉向高弄到內閣當中書,類似參謀、顧問。
這是個奇人,東林中魏忠賢最恨最忌憚的,真排起順序來,楊漣還不如汪文言重要。
“本官既然來了,你說有無刑部公文?”
兩名錦衣衛上前,摘了汪文言頂上烏紗,汪文言十分配合,被押著經過楊衰時駐步,笑道:“你動手雖快,可新軍入京,豈能無防?等我出來,請你喝酒。”
汪文言的朋友很多,他拉同夥的手段不比魏忠賢差,甚至和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也是朋友,更別說其他官員。
楊衰只是笑笑,等抓住東林的情報骨乾,還怕沒證據?
時間推移,楊衰再也笑不出來了,前去抓捕的廠衛確實逮到了一些人,得到的只有屍體,沒有其他的人證。
劉高旭受傷了,在楊家被楊副千戶的兒子楊振坤刺了一劍,對方則被亂刀砍死。他不知道死了的楊振坤另一層身份是什麽,他只知道自己受傷了,可以不用再去做滅門的勾當。
這是一場失敗的清洗,對楊衰來說就是如此,不能除掉汪文言,那就是失敗的。
對錦衣衛都督田爾耕來說,這是成功的清洗,將內部的毒瘤清洗一空,也就不怕下回動手前,被對方偵查。
對魏忠賢來說,這只是一次試探,他已經不將東林放在眼裡了,他現在怕的還是掌握遼鎮十萬健兒的孫承宗。
對皇帝來說,沒能一棍打死汪文言,就有些遺憾。他痛恨楊漣讓他失去最後的親人,更恨汪文言執行楊漣的決策。
不過他還年青,有的是時間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