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節。
這也是通州開漕之日,漕運共有十個船幫,今日第一個船幫會抵達張家灣,大批量運來北方急需的各種物資。
張家灣兩岸上萬家商鋪家家燃放鞭炮,商會聯合請來的雜耍遊動表演,各處小吃鋪子開門以半價迎客。
這裡所有人的富貴、生活都被漕運控制,開漕之日,會給這裡注入一劑新血。
就連京師,勳戚、達官貴人之家眷子弟,也趕了過來,參加這次盛會。
鞭炮硝煙未散,朱延平一行人在閻應元引領下,品嘗著各省匯集到張家灣的小吃,在這裡各系菜肴會融匯,推舊陳新,采各家所長,獨居風味。
左右的鄰居,見了朱延平笑著拱手打招呼,讚一聲打虎英雄。
左手牽著一襲嫩黃襦裙的阿杏,朱延平右手握著兩尺長的鐵骨大扇,一幫人吃飽喝足,閻應元等人也是一襲新衣。
突然大地輕輕一晃,朱延平駐步,周圍人都停了下來,又是地震余波。
從二月三十日開始,京師一帶地震不絕,以灤州為先,一日數震,連日不絕。聽說山海關都被波及,損毀了不少關卡牆垛。
連續幾日下來,似乎都是小地震,這裡又不是核心地域,受災並不重。盡管在昨天之前,京城連震三次,人心惶惶,夜不敢寢。
一夥人大眼瞪小眼,還熱鬧一片的張家灣,人群開始在京營兵的指揮下進行疏散。通州非常的重要,這座城有薊鎮兵馬,也有京營兵馬。
“閹黨亂政,天現異象!”
一名老年讀書人雙臂招展,仰天痛哭長嚎。
當即一名便衣廠衛將這人捂住嘴,拖走,消失在人群不見。
黃宗羲張張嘴,見一夥漢子瞪目過來,看著他們這一幫讀書人打扮的人,輕輕一哼混在人群中隱去蹤跡。
他什麽都沒說,只是一歎。
人心動搖,不僅是害怕地震,還害怕地震背後的上蒼警示。
顧炎武輕聲道:“去歲末,南直隸地大震,今年初,北直隸大震不絕。人心惶惶邊鎮戰事又無起色,朝廷也難啊。”
南直隸地震,朱延平失去了母親,阿杏將朱延平有些顫抖的手臂抱在懷裡,朱延平也是出一口氣,道:“諸位,船已訂好,走吧。”
黃宗羲、顧炎武等人是東林的記名弟子,還要留在李園為李三才守夜,一夥人就此分別。而朱延平算起來是首輔葉向高的門人,老葉和李三才不對付是出了名的,他去了是自己找麻煩。
他捂死李三才,也不想去找晦氣。
南下的只有朱延平與閻應元等人將近三十,登上兩艘船順著穿過張家灣的潞河南下。
船頭朱延平眺望,看到張家灣起火,很快被撲滅,濃煙滾滾又有其他地方起火,看來有人故意縱火。
連綿成串的船幫向著通州前進,會在通州卸貨分類倉儲,蔬菜、水果之類的會直接走運河直入京城,由東便門水道一路送到皇城。
每艘漕船插著鮮豔旗幟,對比此時的國朝形勢,顯得無比的刺眼。
閻應元提著一壺酒來到船頭,見朱延平雙臂環抱在胸前,背後粗布披風飄揚,笑道:“兄長不愧是南人,小弟上了船,不扶著東西,走都不敢走。”
“熟能生巧,賢弟多坐坐船,也能如此。”
朱延平不想說話,擠出一個笑容,閻應元站在船頭和他緊挨著,手中拿著小杯斟酒,飲著,眺望遠處,說:“再走二十裡水路,
就是香河縣,河畔有一座梨花觀,周圍有幾百畝梨樹。此時,想來景色是不錯的。” 左右眺望,出了張家灣,這一帶多是農田,村落零散。這些村落多是宗族聚集,不是明初時遷來的江淮百姓,就是有功將士繁衍的後代。
閻應元不清楚朱延平傷懷的原因,隻當是憂慮國事,想要開解朱延平,詢問:“兄長今日,何故率領家丁?莫不是,要在郊外演武?”
朱延平點點頭,說:“我家師尊從太仆寺買了五十匹良馬在楊村,在村東還買了三千畝土地,準備建個莊子,正好請諸位賢弟一同去看看。”
楊村在武清縣與天津鎮之間,處於運河與官道交錯處,也是後世武清縣所在的位置。因為這裡的土地無法利用,楊村靠的就是商業。
“天津鎮的土地……不是寶貝,買三千畝虧了。”閻應元指著東邊,說:“這片遼闊千裡,可以隨意開墾,向衙門報備即可。可惜,這裡種什麽都不成。”
“買的不是荒地,是一片屯好的牧場,大約能養三四百匹馬。還會向東擴展,發展的好,以後能向朝廷輸馬。”
朱延平露出笑容,繼續說:“我見張家灣一帶多有遼地難民,不乏精勇之徒。等看完牧場,為兄準備招募善騎遼民組建一支馬隊。若能科舉當個進士,為兄就去邊塞當個小小縣令,為天子牧守一方。若科舉不利,就帶著家丁從軍。”
他現在有監生的名頭,還有操守將的資歷,再次投軍,兵部給個守備官職是順理成章的。他又有家丁,按規矩不會給他閑職。
更何況,朝中爭鬥的兩夥人都把他當自己人,而魯衍孟更是搖擺在葉向高與魏忠賢之間,兩撥人為了拉攏魯衍孟,他若從軍,絕不會虧待他這個當徒弟的。
閻應元家裡是做印刷生意的,也會印製縣一級邸報進行售賣,對朝中消息也算略知一二。他一手握住護欄,低頭看著船頭破開的浪花,道:“兄長好志氣,如今朝中動蕩,小弟不求進士,考個舉人就滿足了。多事之秋,進士不好當。”
抬頭,閻應元露出笑容:“小弟則想當個教書先生,可算命的先生說小弟有統軍面相,該去從軍。不過,咱不信這些,就想當個先生來著。”
他的兩條豎眉,確實非常的威武,讓人一看,就會聯想到書畫中的古代大將。
看到閻應元這類獨特的面相,是個人都會覺得,這人應該當將軍。
朱延平想了想,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國朝安穩,我們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業,若不穩,小為親眷宗族安康,大為天下蒼生太平,總要有人去戍守邊疆。”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閻應元重複一遍,讚道:“兄長真大丈夫也!”
這句話的原著是顧炎武的,朱延平搖頭道:“這是顧賢弟所言,他還要跟著為兄習武,將來也要投身軍旅。”
閻應元動容,一杯酒撒入河水中,笑說:“顧賢弟有奇志,敬他一杯!”
看他喝了點酒就這樣,朱延平忍不住笑說:“他若知道你這樣敬酒,指不定會給你立個生祠,天天燒香。”
給活人這樣敬酒,關系不好會直接翻臉,這和詛咒對方早死有什麽區別?生祠也是一樣的道理,都是給死人擺弄的。
閻應元無所謂笑說:“生死有命,何懼生祠?”
兩艘船順流而下,遠處河畔大片梨花如雪,清香襲來,張目望去,朱延平心曠神怡。
阿杏等一眾女眷也出來,寇青桐被春梅攙扶著,姿態雍容大氣。阿杏則被兩名少女跟著,這兩名少女都是教坊司送來的官婢,之前都是大戶人家女子。
兩女姓趙,生父是沈陽的一名五品道員,三年前戰敗潰逃後被朝廷抄斬,畢竟文官戰敗直接自盡就行了,朝廷也不會為難你家人,可你活著跑回來,這不是找死?朝廷也失了顏面,不殺你殺誰?
本人被殺,家眷充入教坊司,這兩位少女的生母怕遭到侮辱折損貞節,上吊自殺。就留下這兩個少女在教坊司,又有其父生前同僚友人、門人子弟照顧,在教坊司日子也算平穩。
萬歷四十七年的進士,與孫傳庭同科的探花,翰林院編纂陳子壯,在教坊司打了招呼,等這兩名少女及笄後,就贖買。結果,這位不接受老魏的示好,下面人就把這兩名少女送到了朱延平這裡,成了朱延平的家奴。
朱延平平白無故的,就多了個恨他入骨的敵人。陳子壯還想來朱延平這裡私下贖買,老魏一道命令就把他趕到浙江,擔任今年浙江一省的主考官。
算起來陳子壯還是這兩名少女的師兄,他還想著娶上一個,完成師尊的托付。結果到了朱延平手裡,短時間內不能討回去,以後朱延平要給,陳子壯也不會收下。他堂堂探花郎,會戴綠帽帽?
可不收,又不能完成師尊的托付,在一幫同窗師兄弟眼裡等於丟了個大臉面。若收,他又拉不下這個臉皮。路過張家灣的時候,陳子壯連船都出不了,直接被護送的廠衛一路送了下去。
這對姐妹還是雙胞胎,姿貌秀麗,大的趙素心溫柔,小的趙素錦英氣。
不僅陳子壯是個麻煩,陳子壯的父親陳熙昌是六科中的刑科給事中,這位也把朱延平給恨上了。昔日同科進士,還是至交好友的女兒,豈能為人家奴?
皇帝下的聖旨,六科官通過後,才是具有法律效應的聖旨。否則就是中旨,只能在皇城內有效率。這就是六科官的‘駁封’大權,而禦史官又有不以言論獲罪的免死金牌,科道官合起來,就是限制皇帝權力的鐵囚籠。
一個限制皇權,一個可以跳著腳指著皇帝鼻子大罵聖上這錯了,聖上那不該,當明朝的皇帝,真的很需要修養和智慧,否則會被科道官氣死。
還是大清的皇帝給力,滿朝皆奴才,誰敢和皇帝瞪眼,抄家滅族!文人氣節?能有刀硬?說要西狩,一幫奴才敲鑼打鼓開道,就跑到西安將京城讓給了八國聯軍。
明末崇禎皇帝,死都要死在京城,因為鼠疫十萬京營兵全軍覆沒, 李自成打到京師,宦官、廠衛在外城與闖軍血戰一日,死了個差不多,外城各處朝臣的宅院裡,大臣們與家眷一同自盡。
大明朝就這麽完了,而所謂的大清還苟延殘喘幾十年,可見培養奴才的重要性……
而大明朝的刑科給事中,更是握著一條拴住廠衛的鐵鏈。廠衛要緝拿、查抄製式命官,必須要先申報刑科給事中,只有這裡給了批條,廠衛才能拿人。
陳熙昌有心給朱延平寫信,可他不敢寫。魏忠賢死死盯著他,時時刻刻都想著將陳熙昌拿下,換一個自己人把持刑科,到時候廠衛才能真正意義上松綁。
陳家父子現在還不是東林人,只是向著東林,但東林上下有內訌,在保陳熙昌官位的立場上,是極度一致的。
也是因為陳家父子的中立,老魏才會拉攏他們父子倆,皇帝才會讓陳熙昌當刑科給事中。
可朱延平是什麽人?是內閣首輔葉向高的徒孫,是詹事府少詹事成基命的記名弟子,是根正苗紅的東林人。
陳熙昌給朱延平寫信求人情,這不是給皇帝說,自己和東林有染嗎?
就這麽陰差陽錯,朱延平被糾結的陳家父子及其背後的一幫兩廣官員恨上了。
看著幾百畝的梨花,一行人都是心神暢快。
至於趙家姐妹,她們則不像陳家父子那樣,陳家父子是因為臉面放不下而記恨朱延平。她們姐妹還覺得朱延平待人和藹,或許是個不錯的歸宿。
作為犯官女子,又有教坊司經歷,嫁給陳子壯也只能當個妾,給朱延平當妾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