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衍孟這番話,讓朱延平有撥雲見日的恍悟,也有不可思議的糾結:“當兵不拚命,那還當哪門子的兵?”
“活命,只是為了吃飽肚子,他們是為了活命才從軍的,不是為了拚命而投軍!三郎,巡檢司已然服軟,州裡不會坐看三郎平了巡檢司。見好就收吧,撈點好處,我們回婁江練兵,等科舉。”
“這……不可能……”
魯衍孟說出的真相,讓朱延平接受不了。
他的認知裡,軍人就該保家衛國前赴後繼,死不旋踵。
他覺得自己這點人馬,這點戰鬥力就能稱雄蘇州,實在是太荒誕了。
樓彥章來了,提著巡檢趙舉的人頭;新任巡檢楊國銳也來了,帶來了巡檢司給朱延平的二百兩賠罪錢;王師爺來了,帶來了州裡、府裡的意思。
一切的變化,讓他想透了,這樣的環境下,明朝怪不得會滅亡。
他徹底對這個朝廷的軍事力量絕望了,陰著臉一個人思索將來的前程。他可以肯定,這個短暫的天啟皇帝之後,以後登基的皇帝會是崇禎。
明朝快亡了,建奴會入關,每個人要剃頭留個豬尾巴,他不願意留那條尾巴。
可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
雖然長頭髮有些不習慣,可依舊是自己的頭髮,削不削發是自己的事情,如果連這事自己都不能做主,那活著還有個什麽勁?
他發呆獨思,而且陰著臉,樓彥章也好,楊國銳也罷,乃至是王師爺,都不敢去打攪這個殺氣極大的將軍,哪怕他只是一個小小的把總。
巡檢趙舉死亡,他兒子趙期也死亡,外人根本不知道朱延平打的是一場伏擊戰。所以,朱延平的戰績,震懾住了每一個人。
不僅是戰損比,而是他帶軍的風格。在婁江這片安寧的土地上扎營,他竟然還能讓士卒枕戈待旦,這樣的統軍手段,讓每一個知道其中關鍵的人,想不重視朱延平都不行。
讓手下人在安全的地方還保持警惕,還是讓一夥新軍,其中所需要的統禦手段,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哪怕是邊軍戰兵,也沒有這麽高的警惕性。
保持警惕,不管在什麽地方都是在折騰下面人。帶軍的將領,沒幾個人敢逼著士兵保持高強度、長時間的警惕,否則賊人還沒來,自己就被懷恨在心的軍士給陰死。
本事不夠硬,威望不夠重的將領,甚至連正常的操練都不敢舉行,就怕引起下面的軍士抱怨、反彈,進而報復他。
不是軍士厭惡訓練,很多地方的士兵真的是只能吃飽肚子,別的什麽都沒有,甚至連肚子都吃不飽。逼著這樣可憐的士兵進行體能訓練,練死人也是可能的,所以不要奇怪為什麽有的軍隊連操訓都不進行。
戚繼光當年在義烏訓練山民、礦丁為第一批戚家軍骨乾,除了他本人是個天才外,他有錢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登州戚家與山東於家有親,於家把持山東幾處金礦,在初期資助戚繼光,才讓第一批戚家軍能吃飽肚子訓練。
後面打了勝仗,才有朝廷的各項補助和獎賞。而後來戚繼光與首輔張居正合作,戚家軍的裝備待遇,可以說是當時、整個世界最豪華的。
朱延平那裡想著未來,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天才,也不認為自己得到的資助會一直持續下去。他為自己的未來擔憂,他不想正值壯年就四處逃命,也不想和此時這樣的腐朽明軍做友軍並肩戰鬥。
他寧願選擇當此時明軍的敵人,
也不想當他們的友軍…… 可州裡就等著他點頭,他點頭一切事情就能相互配合,遮蓋過去。
王師爺等人還以為朱延平心中不滿,急得團團轉。
魯衍孟站了出來,代替朱延平與這些人談判,將後續問題談妥當了。
巡檢司的人口並入鎮海衛充為軍戶,以後巡檢司所缺丁員,將會從衛裡選拔。而巡檢一職,以後從衛裡人選。
衛裡的人,在一片歡呼中散了,他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
他們跟著朱延平是為了打倒欺壓他們的巡檢司,不是為了跟隨朱延平才去找巡檢司的麻煩。衛裡一口將巡檢司給吞了,他們每一個都有好處,帶著對朱延平的感激,散了。
王師爺等人要的就是朱延平的一個態度,只要這邊點頭,其他的事情州裡、府裡都能做妥當。將眼前巡檢司的去留問題解決後,其他就需要一步步去做。
帶著軍士們回婁江,朱延平始終陰著臉。
這讓隨行的楊國銳擔心不已,暗道這位小爺可真是個大殺星,這不殺人仿佛就不痛快一般。
打破巡檢司鎮城又能怎樣?殺掉一些人又能怎樣?為的還不是將巡檢司給吞了,既然巡檢司的人投降,願意被州衙門肢解,那還打什麽?
朱延平此時的態度,讓這些人一致認為,就是因為他們沒能讓朱延平殺人泄恨。
就連戚家軍嫡系出身的樓彥章,也恐懼於朱延平‘表現’出來的殺性和戾氣。
戚家軍當年一系的將佐,出身義烏縣夏演村的樓氏宗族可以說是騰雲而上,出了一個總兵,六個副總兵,三個參將,其他指揮使、守備之類的樓氏子弟一大串。
魯衍孟代表鎮海軍點頭,這場風波就算消停了。
太倉州與蘇州府在下午的時候,也給朱延平送來二十副魚鱗甲,是送給朱延平一人的。就此整個太倉、蘇州府恢復了太平,死了三虎、巡檢趙家父子,還有一些不安分的人。
以後鎮海軍會和巡檢司合並,組成一個營的兵馬鎮守太倉。
朱延平想象中的戰鬥,近乎可以看到的一場戰鬥消失了,因為往日一向蠻橫的巡檢司認慫投降而消失了。
婁江,草棚裡擺著二十件嶄新魚鱗甲。
朱延平盤坐在地上,終於下定決心,說:“先生,我要招二十名家丁,算算每月用度多少。”
“月餉每人一兩,管衣食用度,每月消耗約在三十兩;另有繳獲的馬匹,弟兄們認為應該記在你頭上,算上馬匹草料錢……二十名騎馬家丁,每月大約需要五十兩。若有傷亡,撫恤一人在十兩至二十兩之間。”
在座的只有魯衍孟和劉高旭,何家兄弟就在外面守著。
還是當初的五個人,這是朱延平最親密的戰友袍澤。
“大牛,你去軍裡問問弟兄們,看哪些弟兄願意跟著我朱延平殺出一番富貴來。初步挑選五十人,再由先生篩選,我只要二十人。”
見朱延平總算是開口了,一開口就是要養家丁,在劉高旭等人看來,招募、蓄養家丁才是真正的立業。
軍裡的弟兄,說到底終究吃的是朝廷的飯,不可能真正齊心,只有吃一鍋飯,吃朱延平的飯,那才是真正的自家兄弟。
劉高旭露出笑容,他覺得朱延平養了家丁,那才能真正將富貴權勢延綿下去,笑說:“這就去,俺給三郎當個家將可好?”
“你是我兄弟,也老大不小了,也該成家立業,給我做個家丁能有什麽前途?”
朱延平抬頭笑著,劉高旭做了家丁,就不方便做軍裡的軍官。
畢竟做家丁,不是說做就能做。這年頭家裡招個長工、短工,還要去衙門立個書契,更別說是家丁這種披甲持刀殺人的職業,去衙門立書契,立的可是紅色死契,終身的那種。
立了,他們就是朱延平的家人,而朱延平就要負責養活他們一輩子,換取他們的效忠。哪怕受傷殘疾,朱延平也要養著,不僅是人情,也是契文背後律法的規定。
軍裡的大將,還沒多少膽子敢讓家丁、家將來領朝廷的軍職,這些人就是私軍,私軍掌握朝廷的軍職,這是犯忌諱的事情。
家丁跟著出征,糧草朝廷都不管,一切家丁立下的軍功,都算到主人頭上。這就相當於一夥雇傭軍,他們吃的是將領給的糧餉,隻向將領效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以後哪怕朱延平不幸戰死,只要有繼承人,家丁還是要跟著朱延平繼承人,因為他們命就是朱家的財產。紅契這種賣身契,不是口上說說那麽簡單。
何家兄弟聽到,兩人走進來單膝跪地,何進道:“三郎若不嫌棄,我們兄弟願意跟著三郎殺出一番富貴來。”
“何家大哥的心意,我承情了。不過這鎮海軍不能沒有自家兄弟把持,何大哥不如等等,過陣時間當個哨官,與大牛一起將弟兄們聚攏。不如就讓何二哥跟著,當個家將替我督管家丁。想來用不了多久,我也會升上個一官半職,到時候何二哥做個親衛將。”
何家兄弟互看一眼,滿意這種安排,又退了出去。
魯衍孟摸著下巴,笑呵呵道:“三郎,不如請我做個管家,月俸五兩可好?”
“就依先生。”
朱延平笑著說完,笑容不見了,問:“先生,你說這世道到底怎麽了?巡檢司行徑與謀反無異,就是不報上去,也該將頭目、罪大惡極者斬盡殺絕。這夥人髒事做多了,現今吃疼老實起來,以後好了傷疤忘了疼,誰又能治?”
雖然巡檢司會並入衛裡,可朱延平不相信壞人能變好,他只相信衛裡的老實人,卻會被教唆學壞。
對待壞人、惡人,就該用嚴厲的手段製裁,要一棍打死,才能免除後患並警告後人。
殺掉一茬的壞人,殺乾淨,才能保證後面幾代人學好。
魯衍孟捏出一顆黃豆嚼著,眼睛低垂瞄著兩腳,道:“三郎若隻問這個問題,我沒什麽好說的,世道如此,人心如此。”
“那先生,能否說說那孔有奇一夥人去了哪裡?我想破腦袋, 也想不通他為何殺了趙期嫁禍於我,既然要害我,為何又把馬匹留給我。”
搖搖頭,魯衍孟輕呼一口氣道:“誰知道呢?三郎莫非沒有別的問題?”
擠出笑容,朱延平道:“先生就是逼的急,那監生的事情如何了?”
“有些問題,沒想到昨夜發生了這樣的禍事。禍事,也是好事。其實我並不希望你走監生的路子參與會試,這樣考出來的進士難被士林接受。如今州裡、府裡欠你人情,考個舉人功名輕而易舉,不如先考鄉試。若不過,年底入國子監,參加會試不遲。”
朱延平想想也是這個理,一步步走上去,哪怕是舞弊,也是有腳印脈絡可循的。
而魯衍孟又說:“其實這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我那友人有些麻煩。昨夜一起飲酒,喝多了順手買了個名妓清倌,他家裡那口子又潑辣。還沒入房,就把自己嚇得暈死過去,那清倌也就轉手贈於你家先生。”
朱延平眨眨眼睛,故作驚奇道:“先生好豔福。”
“你家先生是修道的,要這女子作甚?你身邊也沒個丫鬟,你拿去用吧。”
說著,從袖子裡掏出書契拋給朱延平,斜眼笑吟吟提醒道:“八十兩黃金買的,現在賣出去也能弄個五十兩黃金。覺得缺錢就先養著別破身,等手頭緊張時也好賣個好價錢。”
朱延平徹底無語,感覺魯衍孟說的好像就是買賣牲畜物資似的。
棚外,何家兄弟互看一眼,都瞪大了眼睛,沒想到這位魯先生真是有大來頭的。何進更是幻想著,朱延平不要,轉手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