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存庸用錦帕擦了擦汗津津的脖子,無奈的看了看天上炎熱的太陽,避開陽光,他低頭沉默不語。
參謀是虛職,但某些時候卻比將軍還要忙,邵存庸來到一頂相比其他軍帳略大些的帳篷,撩開簾子,看到了正在辦公的同僚。
他還看到了抱著一堆書簡向外走的陸景明,兩人相對而走,差點撞到一起。陸景明看到邵存庸看著自己抱著的竹簡,沒有說話。
邵存庸就用疑問的眼神看著他,陸景明說道:“我要回家了。”
邵存庸“哦”了一聲,道:“營門外有齊人賣吃食,同去?”
陸景明放下手裡的東西,點了點頭。
這裡是齊地,宗閭與瑙城夾角,背靠山巒,東海的海風帶著熾熱的氣息掃蕩齊魯平原,讓每個人都汗流浹背,酷暑難捱。
齊人祖承殷商,能歌善舞,腦聰目明。所以相傳齊地多美姬,膚白貌美,體態婀娜。
但這個賈售糕點的婦女卻長得並不豔麗,姿色平平,隻是勝在肌膚白皙。相比其他國家,這種環境實在令外國女性垂涎。
邵存庸付過錢後本想離開,沒想到陸景明卻與這位商女聊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熱度更濃,陸和商女告別,回來時等的有些不耐煩的邵道:“齊人果然放縱,讓一女子拋頭露面營前賣糕,也不怕那些兵痞擄了去。”
燕國高層士族尊崇古禮,但燕國普通民眾卻只顧及自己的一日三餐,傳宗接代,若女子可以賺錢,那並無不可。而且燕軍兵痞有之,但馬敬手下軍紀嚴明,擄掠良家女被發現是要被黥刑發配遼東挖礦勞累而死的。
不過這些邵大公子當然並不了解,陸景明現在也沒有心思跟他說這些。
一路走著,邵存庸忽然道:“齊燕兩國交戰,百姓應當都跑向內陸,為什麽這裡還有齊人賣糕,且氣色紅潤?”
陸景明吃了一口糕點,軟糯粘牙,道:“邵參謀多慮了,這裡是麥丘,麥丘一地,與趙隔河相望,趙國沙丘武城兩地,曾經流放大量罪民,這些人跨河入齊;自此麥丘之地齊、趙混居,還有少數狄人,大軍來到這裡,自認為不是齊人的人是不會逃走的。相反....”他敲了敲腦袋,道:“他們甚至還會想到賺這頭老虎的錢財。”
邵存庸燦然一笑:“看來是我草木皆兵了,不過...這些人膽子還真是夠大。”
等到二人拿著吃的回來時,發現中軍大帳內仍然有人,邵存庸偏過頭看了看帳篷,道:“阻殺齊國快馬失敗,我受到的懲罰應當最少,隻是丟了參謀這個虛位,之後在中軍給馬敬辦事,呵,算是半個幕僚吧!”
他看了看吃東西的陸景明,正賣力的吞咽東西,邵存庸幾乎覺得是自己被噎住了,緩緩道:“你呢,不只是丟掉百將這麽簡單吧。”
邵存庸還不知道昨晚的事情,這事本就保密。但陸景明想了想,這事紙包不住火,早晚會泄露,但在班師之前,馬敬絕不希望普通士兵知道這個消息以免引起軍心渙散。
尤其是右軍。
陸景明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邵存庸看得出他在想事情,微笑道:“我從父親那裡大概知道始末,你和高毅昨晚立了功,你用它來折罪應當還有余裕...我實在想不通上面為什麽會把你這個幹了五年的百將拔去位置。”
陸景明終於開口道:“放心,軍籍還在,吾隨時都可以複員。”
邵存庸笑不露齒,道:“龍生龍鳳生鳳,
祖上能在聖賢身邊做事,君將來絕對前途無量...如果之後想要複原,可以隨時去薊都找邵氏。” 邵存庸在拉攏陸景明,當然有自己的動機。他說陸景明祖上的光輝事跡完全是虛言,周公後人,魯國的廟堂公室現如今不也是荒淫不堪?
陸景明回道:“借你吉言,你後面說的,我會考慮。”
邵存庸行了一禮,禮數意外的正式,陸景明卻也是回了一禮,馬馬虎虎,但也過得去。
兩人就要分開,邵存庸忽然道:“你還記不記得之前的灰袍人?”
陸景明眯起眼睛道:“幸虧你主動說了,否則我真就忘記了...”邵存庸當然不信,道:“我有一把劍,拿來你看看。”
說完他就走。
吳建吳喝了兩樽清酒就醉了,醉的一塌糊塗胡言亂語,言語之間對於馬將軍,這位在燕國頂天權勢的人物頗為不敬,連躲在外面的閣洛聽了都感到不妙。
馬敬對吳建吳的酒瘋卻習以為常,對高毅道:“你不要以為他是裝的,這個吳建吳,很聰明,不在我面前隱藏東西;這樣的人呢,我就很喜歡。”
“說不定以後再次出征,總參謀的頭銜就在他的頭上了。”高毅想到。
軍中禁酒,吳建吳能在馬敬面前喝酒,未嘗沒有這種舉動的關系所在。
高毅收起自己的心思,卑聲拱手道:“馬將軍胸懷坦蕩,小人佩服。”
馬敬無聲的咧開嘴笑了笑,臉色變得正式,道:“三軍政令,需通曉軍事者謀籌;三軍臂使,需百煉之將統領;一文一武,相輔相成,大軍向前,老人小孩當總大將都可以獲勝。但是大軍撤退,讓全軍上下沒有異議,對部將的指揮心悅誠服是很難的。”
高毅露出深以為然的樣子。
馬敬看了眼爛醉如泥的吳建吳,對高毅道:“決定的事情一刻都等不了,所以我打算在接見完齊國使者之後晚上就拔營退兵。左軍轉為前軍,中軍不變,右軍轉為後軍...”
高毅眉頭一動,馬敬道:“你說說如何?”
高毅低頭道:“將軍安排並無不妥之處。”
吳建吳吸進清氣,呼出濁氣,發出酒醉式的大笑。
馬敬看著高毅的眼睛,道:“你認為,右軍統製由誰接手?”
高毅誠惶誠恐道:“高毅不過一小小百將,怎麽妄論軍機大事?”他好像忘了之前所說的“並無不妥之處”。
馬敬看著他的臉,忽然不說話了。於是氣氛沉寂下來,這頂營帳內窄短的空間忽然又變得濃重,壓抑。
這是馬敬在向高毅施壓,他目光如炬,靜靜的看著他。高毅立刻明白一個道理:有時候沉默比發言更管用。
高毅隻是覺得汗水出得比以往更急,連內衫都濕在一起,仿佛剛剛被水泡過。
高毅猜不透馬敬的意思,馬敬竟然也發現自己無法掌控這個年輕人,對方外表恭順,內裡卻仍有自己的堅定想法。
有自己想法的人就不要嘗試輕易的改變他,否則可能會受到反噬。
所以馬敬就轉變話題而開口道:“我聽說有一個人在燕軍裡呆了二十年而沒有死,那個人是不是你?”
結合原主人的經歷,高毅道:“大概是的。”
馬敬忽然道:“你知不知道燕軍有多少個呆了二十年的人。”
高毅搖頭。馬敬看了,道:“燕軍南下十萬眾裡,一共隻有五百七十三個。”
換句話說,對於能在軍中活夠二十年的,這樣的比例已足夠觸目驚心了。
他撫掌道:“這些人混的好的,最高當上了五百將;混得不好的,現在還隻是隨時可能被戰車碾過去的卒子。你看,那個五百將是誰?”
高毅想了想,終究還是道:“是我?”
吳建吳忽然一拍桌案,大叫道:“對!”
馬敬道:“能在軍中當二十年的兵,說明無家可歸,這種人隻能在戰場上證明自己,最終目的是獲得官身換得後半生富貴,隻是...”
馬敬一隻手虛空一握,碾沙子揉搓著:“這五百七十三人在宗閭一役,死掉七十個;拔下瑙城,折了四百零三個,現如今,呵呵,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人。”他頓了頓,道:“這一百人中,除了你,最高者隻做到百將。”
百將, 距離得到官身的曲長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而接過五百將令的高毅,則似乎隻有一步之遙。
高毅眉頭一動,道:“這是為何?”在他想來,能在軍中一次次征伐生存如此之久的士兵,必然各自都有過人的技巧才能在戰鬥中幸存才對,燕國僻遠,兵微將寡,這種人豈不正是燕軍所需要的嗎。
“他們的職位絕不會很低才對...”指著高毅,馬敬大聲道:“這樣想的你就大錯特錯了!”
“燕地廣人稀,氣候寒涼,所以與中原諸國交集不多;正因如此,我國與外國交戰歷史屈指可數,加入燕軍者,大多隻為混個軍籍在冊,心氣毫無;面對齊國隻守不攻的北境,就已經讓我國士兵焦頭爛額了,若不是左軍采用智計拿下宗閭,火珠林大多率本部親兵身先士卒;齊北兩邑,根本無可能被這群未曾真見過血的士兵拔下!”
馬敬輕輕吐出口氣,沉聲道:“燕軍戰力孱弱,無力對抗齊軍,那些混跡軍中二十年的人,其實大多都是靠著卑鄙的手段才能在軍中存活,這一點,其實你早該知道。”
“但是!”馬敬冷聲道:“這其中當然也會有能力出眾的人,我為什麽沒有拔躍這些人而偏偏選中你做殺火珠林的人選?”
高毅道:“小人不知。”
馬敬忽然站起來,厲聲大喝,他身軀高大魁梧,如山嶽之氣撲面而至:“人生短暫,試問蒼天,有幾個可供揮霍的二十年!”
吳建吳身體整個兒攤在地上,翻過身來,開始嘔吐起來,一股食物與胃酸混合的味道讓人捏鼻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