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之女拋頭露面這種事,秦漢不奇怪,唐時就要帶足隨從,北宋還能隨時離婚,寡婦再醮也並不受歧視,反而是皇家公主禁錮嚴格,大多從一而終,到了本朝太祖的時候,因為元末那場大戰即便早結束了幾年,仍舊打得天下凋零,於是太祖早早就頒布法令平權。
至於這個權,不是科考權、出仕權、繼承權……而只在於一般的出門和工作。平民女子婚前婚後都可以出門工作,從事經營、女醫、記室等,當然婚後工作,那得自己和夫家商定。當年京城還建立過女學,只不過後來內鬥都來不及,女學也就無疾而終了。
至於富家以及官宦千金,可以大大方方出行,不必戴帷帽,又或者及地冪離。
可即便如此,和唐時那些盛唐貴女似的身著男裝隨意出行,這還是大多數官宦家庭都覺著太張狂的行為。至少,老鹹魚和小花生即便是在滄州,也沒見過哪家小姐這樣膽大妄為。然而,人家當未婚夫和當二哥的都無所謂,他們當然不會多嘴多舌。
更何況,鑒於朱瑩那男裝都難以遮掩的豔麗容貌,還有那談笑自如的性格,他們忍不住不時偷窺,兩隻耳朵更是高高豎起,偷聽她和朱二的話語。
因此,對付這樣一個分心二用的老鹹魚,張壽就覺得輕松多了。他非常巧妙地帶著話題節奏,須臾就漸漸引到了小花生的名字上。
果然,聽他提起朱二說小花生的名字來源於一種食物,老鹹魚一個沒留神,心直口快地說:“花生這玩意確實很好吃,無論是連殼一塊用鹽水煮,還是直接剝出花生仁之後,拿鹽一炒,那都是上好的下酒菜!哎,我也不太拿出來賣的,平時都是自己……”
最後一個吃字還沒來得及出口,他就陡然閉嘴,旋即迅速瞥了張壽一眼。就只見張壽正氣定神閑地笑吟吟看著他,那眼神看不出什麽打探,仿佛只是普通的閑聊。他那俶爾緊繃的的神經不知不覺在那樣輕松的氣氛中松弛了下來,也回了張壽一個笑容,只是有點勉強。
“存貨不多,我平時也就是自己喝個小酒。”
“有機會可要請我嘗嘗。”盡管張壽剛剛很想撇開什麽工坊,直接先去老鹹魚那兒見識一下所謂的番茄醬和花生,但是,好容易找到真真切切的“新大陸”線索,他不願意太過打草驚蛇,因此,這個話題他也就到此打住。
等到跟著老鹹魚和小花生來到了一條小巷中的一座小門前,他見這步行的一老一少同時停下,不禁抬頭望了一眼這低矮的圍牆以及肮髒的環境。這時候,朱二立刻有些狐疑地問道:“是這裡?工坊設在這地方,是不是太破了一點?”
朱瑩頓時嘲笑道:“二哥你覺得工坊應該設在哪?最繁華的大街上?最好還是三間陳設奢華的鋪子?那怎麽可能。又不是生產成品的地方,越是破落,越是房租低廉,成本便宜。你當誰都是阿壽嗎?在自家好好的房子裡開工坊。”
“瑩瑩,我覺得你這好像不是誇我,而是諷刺我。”張壽有些哭笑不得,無可奈何地歎氣道,“我那是因為窮……否則當初找地方招攬木匠和鐵匠做東西的時候,也不會選了鬼宅隔壁……張園那麽大地方,浪費了可惜,再者娘又明說了不怕吵,否則我也不會開自己家裡。”
之前大皇子對新式紡機的事諱莫如深,再加上滄州雖說距離京城很近,可只要多多派人散布各種亂七八糟的消息,他也就不怕張壽是做出紡機這件微不足道的事在城裡四處流傳,影響自己的名聲。至於後來出事之後……他想散布消息也有心無力了。
所以,老鹹魚這才知道,張壽是自己雇人做出了那新式紡機,而後又自己開設了工坊。他眼神閃爍了一陣子,隨即就指著門上那大掛鎖說:“張博士,這裡已經停工好些天了,你看,門上還鎖了起來。”
朱二不忿剛剛竟然被朱瑩嘲笑了一通,立刻問道:“就這圍牆,這單薄的鎖,不怕有人撬鎖又或者翻牆進去,偷了那些紡機?”
“偷這個有什麽用?”這一次用看傻瓜的眼神看朱二的不是別人,正是阿六。沒等朱二說話,他就淡淡地說,“棉花早沒了。”
朱二頓時啞然。而老鹹魚又補充道:“而且只要滄州各家工坊換上新的,鄰近各大州縣乃至於江南,也就能全部用上了。重要的是圖紙,而不是機器,這一台紡機值幾個錢?”
完全被噎得啞口無言的朱二頓時悻悻,但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道:“那我們來幹什麽?”
阿六壓根沒理他,跳下馬來到門前,對著那把鎖倒騰了一陣子,頃刻之間,那把乍一看還很能糊弄人的鎖就直接掉在了地上。而朱二見人徑直推開門自顧自走了進去,他不禁回頭看看張壽,瞧瞧朱瑩,見兩人全都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他只能選擇閉嘴。
人家都不怕被人告私闖民宅,他怕什麽?
而老鹹魚倒是反應尋常,可小花生也不知道出於什麽目的,竟是追在阿六身後,一溜煙跟了進去。不過一會兒,阿六還沒見身影,小花生卻是倉皇跑了出來。
“叔爺,裡頭的紡機都被砸了!”小花生滿臉惶惑不安,結結巴巴地說,“一片亂糟糟的,瞧著仿佛是有強盜闖進來洗劫過似的!”
聞聽此言,老鹹魚也顧不得其他,連忙快步衝了進去。而朱二心癢癢的正想下馬進去看熱鬧,眼角余光卻瞥見張壽朝朱瑩勾了勾手,緊跟著,他那妹妹就立刻策馬靠近,兩個人耳語了起來。至於再後頭的朱宏等三人,全都一臉我什麽都沒看到的表情。
他正在猜測張壽究竟對朱瑩說什麽,卻只見兩人很快分開,而朱瑩竟是突然看向了自己,緊跟著,人就調轉馬頭朝他這邊過來,不由分說地一把拽住了他的韁繩:“二哥,我要借你去辦點事情!你對滄州總比我這初來乍到的熟悉一些。好了,時候不早,趕緊走!”
等到滿臉發懵的朱二被朱瑩蠻不講理地拖走,朱宏等幾個護衛雖說心裡全都是一團迷糊,但都忙不迭地朝張壽微微一頷首,隨即撥馬緊隨其後。張壽見狀不禁莞爾,不多時,他就只見阿六步伐輕快地出了工坊,而老鹹魚和小花生卻還沒跟出來。
“所有紡機都被砸了,就好像出手的人對這些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但是……”阿六頓了一頓,這才有些不確定地說,“但是,要砸成這個樣子,不可能是徒手,很可能是用上了錘子、斧子……但有一件事有些奇怪,所有的劈砍痕跡都很新,塵灰上的腳印也不對。”
阿六只有在對待正事的時候才會說這麽多話,張壽驗證了之前自己的猜測,就笑著對他豎起了大拇指道:“還好我帶了你來,若是別人,肯定會以為是冼雲河那幫人打砸的……”
“不是雲河叔!”
匆匆跑出來的小花生隻來得及聽到後頭半句話,頓時急了:“雲河叔下每一個命令的時候,我都在他身邊,他絕對沒下令乾這種事!砸了紡機有什麽用,官府還是會追緝我們,那些奸商狗大戶還能做新的,對我們一點作用都沒有……”
老鹹魚落後小花生兩步,卻是乾笑了一聲:“雲河沒乾,你就能確定其他人沒乾?他這次雖說振臂一呼拉了這麽多人,但也應該有人沒有膽子跟著他乾。但渾水摸魚,把這些壞了他們好日子的紡機給砸了,這卻還是能辦到的吧?”
小花生正對老鹹魚怒目相視,可聽到他說是其他人渾水摸魚,他就漸漸變了臉色,到最後更是憤憤叫道:“不對,肯定是那幫黑心黑肺的狗大戶,他們生怕雲河叔死不了,一定是他們乾的!幾台紡機對他們來說不值幾個錢,可卻能夠栽贓在雲河叔和我們身上!”
見小花生總算是醒悟了過來,老鹹魚嘴角閃過一絲笑容,隨即就注意到,外頭只剩下了一個張壽,朱二公子和之前現身的那位朱大小姐以及幾個護衛,已經全都消失了。他正有些狐疑,張壽就很爽快地給出了回答。
“剛剛阿六說,那些機器是用錘子斧頭破壞的,但痕跡卻很新,而且腳印在灰塵上方,我就懷疑才有人進來砸了機器不久,所以托朱二郎他們去其他工坊看看。如果真的是剛剛發生的事,那麽其他工坊那邊興許還沒來得及動手,運氣好還能抓住一兩個人。”
小花生不禁大急:“應該帶上我的!滄州城裡有幾座工坊,沒人比我更清楚了!”
張壽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衝著這個瘦弱少年點了點頭:“工坊在哪裡,城裡知道的人很多,哪怕朱二郎靠不住,後頭跟著的人卻精明強乾,很快就會把所有地方都查探一遍的。再者,瑩瑩很聰明,應該派人回去向她大哥報信了。”
聽到這裡,小花生這才如釋重負。而老鹹魚則是瞥了一眼表情淡淡的阿六,心想這個看上去怪怪的少年還真是頗有眼力,他本來還思量如何不動聲色提醒這一點的。
於是,他就呵呵笑道:“既然那幾家工坊有人去了,那張博士接下來還打算去哪裡看看?”
“我初來乍到,就去你那好了。”張壽仿佛漫不經心地說,“不就是鹹魚味重一點嗎?反正我這一身塵灰也好不到哪去,回頭沐浴換一身行頭也就行了。朱二郎之前一個勁對我誇讚說你廚藝很不錯,而且不少都是海外珍奇,我這個最好口舌之欲的實在忍不住想叨擾一二。”
他一邊說,一邊又看了小花生一眼:“小花生,你不是想救你那位雲河叔嗎?回頭對我說說你們的事。之前朱二郎雖說講了一些,但到底是轉述,不比本人詳盡。”
小花生頓時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好好,只要張博士你願意聽,我什麽都說!叔爺做菜可好吃了,那真的是十八般手藝,就連外頭那些飯館的廚子都不如他!可他就是願意守著那個鹹魚鋪子,還整天去找人下棋,不務正業,怪不得被人起了個綽號叫老鹹魚!”
想到張壽身邊這少年也曾經光顧過自己那兒,後來又是朱二,老鹹魚本來還想推脫,可聽到小花生這麽說,他頓時氣了個七竅生煙:“臭小子,竟然這麽編排我?尊老你懂不懂?”
“可當初是您自己說的,尊老之外還得愛幼呢!”小花生衝著老鹹魚做了個鬼臉,隨即閃到了阿六身後。雖說張壽也和他差不多年紀,但他總覺得這位國子監張博士好像挺有威嚴,而阿六雖說也有點怪,可剛剛和自己一同探查了一番工坊,他倒是覺得人更可親些!
人躲在阿六身後,老鹹魚自然無計可施。他沒好氣地瞪了小花生一眼,最後到底是在前頭領路,同時應付著張壽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完全如同閑聊似的問話。當他終於分神往後頭看時,卻只見小花生不知什麽時候竟是坐在了阿六那匹馬上,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
“小花生,你……你小子懂不懂規矩?”
小花生縮了縮腦袋,小聲說道:“我剛剛對阿六哥說我沒騎過馬,一直都很羨慕能騎馬的人,六哥就說讓我上馬試試看。是他扶了我上馬的,穩當著呢,叔爺你要不要也來試試看?”
老鹹魚無奈地捂住了額頭:“你這膽子簡直是越來越大了,都是雲河那小子縱壞了你!這是虧得碰到張博士和這位小哥,否則你非得被人敲得滿頭包!”
“只要阿六高興就好。 ”張壽見阿六一臉平淡,也笑呵呵地對老鹹魚說,“你也別怪小花生,他年少好奇心重,我當初頭一回看見馬的時候,也一樣眼饞得很。”
“他怎麽能和張博士你這種文曲星下凡的人比?”老鹹魚刻意露出一副市井小民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心中挺後悔剛剛引經據典,可看到張壽面色如常,照舊談笑,他知道人家這頓飯是吃定他了,也隻好無奈地在前頭帶路。等到了自家鋪子,他的最後一絲指望也完全落空。
就他這裡那濃重的鹹魚味,張壽竟然仿佛沒聞到一般,神態自如地跟著他和小花生走了進去!
不但如此,即便他跟在旁邊,張壽還是猶如那些沒見過底層人民生活的貴介公子,東張張西望望,在他的鋪子裡轉悠,就連鹹魚也仿佛成了稀罕東西。老鹹魚陪著轉悠了好一會兒,見小花生跟著,終究還是無奈下了廚房。
府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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