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九章堂的學生放棄了所謂的搬遷假,老老實實在他們的嶄新課室上課,而從興隆茶社回來的張壽則是定定心心對他們講解習題的時候,京城內外恰是一片狂瀾。
朱廷芳不但把興隆茶社的這場風波摁下去了,還把那個敲鑼的陳瘋子拎了回去審問——這年頭可沒有瘋子犯法就可以法外開恩的規矩,別說瘋子,就連未成年人也一樣沒有寬免——至於那幾個領頭鬧事的,雖說暫且丟下了,但實則卻早有人盯著,可謂是放長線釣大魚。
這一回朱大公子奉旨執掌五城兵馬司,那自然是得到了趙國公府的傾力支持,朱家在京城扎根雖不過三十余年,但外戚加上勳貴,又是堂堂國公,三教九流自然本來就無人不懼,一聲令下,內外城某些往日吆五喝六的幫派無不噤若寒蟬,或縮在老巢,或替人奔走。
說一句誇張的,出身貴戚,如今又口含天憲的朱廷芳,可以說是耳目遍布京城內外,除非是假借家中宴客的名義暗自密謀,但只要你需人跑腿辦事,那就根本繞不過這位朱大公子。
一日之間,內城外城發生了不下於八起鬧事,全都被五城兵馬司用最快的速度彈壓了下來,朱廷芳一次又一次猶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鬧事現場附近,或現場訓誡,或親自掃尾,又或者勉勵嘉獎,又或者責難呵斥……總之,無所不在,神乎其神。
然而,真正要找朱廷芳說話的人,那卻是完全抓不到這位朱大公子的身影。東南西北中五城兵馬司全都跑一趟卻統統撲空的人不在少數。而就算去趙國公府,別說那國公府的門頭高到一般人根本無法企及,就算是好不容易遞了帖子進去的,最後得到的也都是一個答案。
大公子事務繁忙,就連晚上也往往要月上樹梢方才回來,又甚至於不回來,眼下大白天的,人怎麽可能在家?
於是這一天黃昏,張壽還在課堂黑板上奮筆疾書時,就聽到了幾聲非常刻意的咳嗽。被打斷思路的他惱火地一回頭,就只見門口陸綰正滿臉不情願地陪同一個中年人站在那。
知道這是有人找,但他還是扭回頭去,三下五除二先把剩下的解法一一寫完,隨即方才丟下手中白筆,看也不看那滿臉焦躁的中年人,目光在滿堂學生當中一掃,最終落在了齊良身上,卻是對人微微點了點頭。
“小齊,你上來給大家講解講解,我看看是誰居然挑在這上課的時候找我。”
見一大堆學生倏然轉頭盯著自己,不少人的表情都很不友好,陸綰身邊的中年人頓時面色尷尬,直到看見張壽不慌不忙地走到自己面前時,他方才拱手行禮道:“張學士,打攪上課事非得已,我確實是有急事,能否借一步說話?”
看在人沒有直接衝進課堂,再加上有陸綰陪著的緣故,張壽不置可否地一笑,卻是離開了大門口的位置。當他來到院子中央時,他就只聽到這跟上來的中年人急不可待地說:“張學士,我們在高遠的喜宴上見過的,我是陸高遠的表姨父,巡視五城禦史崔宏崔明全。”
張壽隻覺得這個自我介紹實在是新鮮,陸三郎的表姨父這個稱呼在前,正兒八經的官職反而在後,如果陸三郎在這,豈不是會笑到嘴巴都咧開了?這是覺得陸家親戚比禦史重要啊!
說起來,陸三郎那成親大喜的日子客人實在是太多,陸家的親戚也不少,他還真是不太記得眼前這位。因此,他就敷衍似的笑道:“原來是崔侍禦,不知這麽急找我所為何事?”
“張學士你能不能請朱大公子他千萬撥冗見我一面?”
這簡直是新鮮,找朱廷芳的人竟然找到自己這來了!
看到張壽滿臉好笑,之前被人騷擾到頭疼,方才不得不答應做這個中人的陸綰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張學士,今天京城內外風波不斷,朱大公子運籌帷幄,五城兵馬司彈壓了好幾波鬧事,明全這個新任巡城禦史卻是兩眼一抹黑,所以他這才病急亂投醫找到這兒來了。”
有了陸綰的這番解說作為底子,崔宏立時用最快的語速說明了情由,眼見張壽默立不語,他只能放下身段再次作揖道:“朱大公子雷厲風行彈壓了各處亂局,那自然是有功無過。然則我這巡城禦史被撇開,回頭朝會上一問三不知,縱使我有罪過,他卻也難逃跋扈之名。”
想起今天朱廷芳在興隆茶社二樓說的話,張壽略一思忖,索性就實話實說道:“我今日在興隆茶社見過朱大公子,但至於他如今在何處,我這個教書的又怎會得知?不過……”
見張壽推搪,崔宏原本覺得萬分無望,可聽到這可是兩個字,他頓時又生出了一線希望。
“不過就算找不到朱大公子,犯人總是押在五城兵馬司的吧?崔侍禦身為巡城禦史,不是可以去親自見一見,問一問的嗎?今天朱大公子還說過,巡捕抓人的事情是歸五城兵馬司管,但這幕後的勾當,卻應該是巡城禦史的職責。”
崔宏不禁心裡咯噔一下,旋即就強笑道:“五城兵馬司中素來只看朱大公子手令……”
沒等人把話說完,張壽就笑道:“五城兵馬司從前沒規矩,所以朱大公子新官上任,規矩嚴明,這很正常。可是,我想他最注重權責,既然肯給那些做事的人擔責,那麽,只要崔侍禦也願意承擔自己那一份責任,他是絕對不會故意設什麽關卡難你的。”
這下子,陸綰也已經完全聽明白了。
張壽的言下之意是,與其拚命想要去找朱廷芳了解事情始末,還不如去五城兵馬司提審人犯,把這些鬧事的案子辦得扎扎實實,查一個水落石出!當然,這件事是很有風險的,因為萬一牽涉到了什麽朝中高官,那麽壓力就得崔宏自己來扛了。
而且退一萬步說,去提審之後卻查不出結果,這種可能性也是完全存在的!
崔宏面色陰晴不定,尤其是當看到張壽一笑拱手之後,就從容回課室裡去了,不消一會兒,裡頭就傳來了他對學生們細心講解的聲音,他那張臉就更難看了。
可當他求救似的看向陸綰時,得到的卻是後者的一聲咳嗽。
“這種事我不好幫你拿主意,你自己決定吧。”話雖如此,見崔宏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本著親戚一場的情分,陸綰還是順道送了兩步,旋即又不動聲色地提點道,“聽你剛剛說的,這些鬧事雖說四處都有,聲勢不小,但其實很拙劣,上不得台面。”
“朝中那些老大人們就算是再愚蠢短視,也理應不會這麽亂來才對。比方說,之前人家要攆走張學士,好歹利用的是學官,是監生,不至於在街頭這麽鬧騰。”
崔宏瞬間茅塞頓開。是呀,朝中那些老大人誰會這麽愚蠢到煽動民意,鬧得天大?
如果真是他們下頭的門生子侄乾的,有這種蠢到連累長輩的家夥,那身為長輩的還不如鞠躬下台算了!而如果不是這些老大人,那麽他這個巡城禦史還有什麽好怕的?
想通了這些,崔宏頓時喜上眉梢,那真是千恩萬謝。而等到他步伐輕快地離開公學,陸綰一回到自己那公廳,就聽到劉志沅冷淡地說:“身為禦史,遇事想到的是如何對上交差,而不是秉公處斷,公諸於眾,如今這些禦史真是越來越明哲保身了。”
“完全忘了本朝初年設置禦史的時候,那以卑凌尊的監察本意!”
雖說是自己的親戚,但陸綰此時完全找不到理由為崔宏開脫,當下唯有苦笑,再想到自己從前頗為倚重的長子和次子,是該把人扔到什麽地方去狠狠鍛煉一下了,也免得如同崔宏此時一般沒擔當,更被人瞧不起!
一日課程結束,張壽絕口不提外間之事,隻問了諸多學生搬到外城是否能習慣。
因為九章堂從國子監遷出之事,之前作為集體宿舍的蕭家當然是不能住了,現如今眾人住的,恰是公學修建的第一批號舍,四人一間,雖說同樣免不了逼仄,但卻至少乾淨整潔。
至於內務……毫無疑問,那當然是自己整理。陸三郎把張壽隨口說的宿舍管理條例拿給了自家老爹,結果被陸綰依樣畫葫蘆似的照搬了過來。
此時面對張壽的詢問,大多數人自然是表示一切都好,唯有紀九在猶豫了一下之後,低聲說道:“我之前去蕭家看過,諸位同學這一搬出來,蕭成那邊就又冷清了下來。我看這邊號舍不缺,不如讓蕭成也搬到外城如何?小花生也可以一起,這邊年少學生多,也能有個伴。”
被紀九這麽一說,張壽頓時想起了這一茬。
然而,老喜歡自力更生的蕭成樂不樂意搬出老宅,他卻也拿不準,可想到蕭成和小花生若在這裡,不但可以繼續學,還可以在公學中的其他孩子中找伴,他就覺得這主意著實不錯。
“此事我回去便安排。倒是你們,在這裡就要輪流擔當為人師的職責,可不要馬虎懈怠。哪怕你們面對的只是赤腳農夫,販夫走卒,小商小販,甚至幾代貧苦人的兒孫,哪怕他們可能資質一般,可能性情頑劣,但是,鍥而不舍,金石可鏤,希望你們記住這句話。”
當辭過陸綰和劉志沅,張壽帶著阿六離開公學時,他想起今日這一系列事件,朱廷芳的態度,崔宏的拜訪,不由得哂然一笑道:“也不知道今天這一場場戲背後,到底是何方神聖。”
“有司禮監的人。”
突然得到這樣一個回答,張壽頓時一愣,隨即不可思議地側頭望去。見阿六一如既往地木然牽馬跟隨,完全看不出剛剛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他就衝著人勾了勾手,見人上前了兩步,他就突然直接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要麽不說話,一說話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快說,你又發現什麽名堂了?”
見阿六這一回卻不吭聲了,張壽被他氣樂了,直接拽了人過來,仗著個頭優勢,右胳膊一伸就死死夾住了人的脖子:“說不說?不說別怪我不客氣了!”
而阿六明明躲得開,卻沒躲,反而還小聲嘟囔道:“被人看見,少爺你名聲就沒了!”
“不是你帶我往這裡走的嗎?說是能躲開人群?”張壽呵呵一笑,“別打岔,照實說!”
為了避開某些太會鑽營的人,主仆倆出張園也好,去公學也罷,早已不走正門後門側門那些顯眼的門戶了,反正公學沒有高大的圍牆,只有一圈低矮的籬笆,其上那些防止人翻越的小機關還是阿六做的,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再加上兩匹訓練有素的馬,從哪都能走。
於是,才剛當了幾天跟班的楊好和鄭當,這幾日又光榮下崗了。
此時此刻,阿六禁不住張壽的逼問,只能無可奈何地坦白道:“少爺在講課的時候,我去了一趟南城兵馬司,審過那個陳瘋子。我挺擅長和瘋子打交道的,從他嘴裡問出,那幾句話是別人反反覆複教他的,給了他十個肉餅,還承諾把銅鑼也送給他玩耍。”
明知道更應該留意後半截話,可張壽的注意力就是詭異地集中在擅長和瘋子打交道這一句上……甚至還在想,花七聽到這話是什麽心情。
“陳瘋子還顛三倒四地說,他敲鑼敲得太興奮,有一句話忘記說了,人家還要他說,司禮監的人都是禍害,就應該廢除司禮監!我問不出其他,就故意在離開大牢的時候露出了點破綻,引出了一個內鬼。就是那家夥說,收了司禮監一個秉筆的錢,這才來打探的。”
說到這,阿六見張壽松開手,摸著下巴在一旁沉思了起來,他就開口問道:“那個內鬼隻說收錢打探那陳瘋子受誰指使,沒說別的,但我覺得,是司禮監那個秉筆演苦肉計。”
張壽本來就琢磨著,今天這件事就和昨夜楚寬自請處分,皇帝卻一口氣把司禮監四個頭頭擼掉三個的簡單粗暴一樣,怎麽瞧怎麽都透著詭異的味道,此時阿六一說,他頓時覺得有些豁然開朗。他笑著衝少年豎起了大拇指,隨即就搶過韁繩一躍上馬:“好吧,反正不管我們的事,由得別人去狗咬狗!走,歲暮天寒,我們回家涮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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