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呼了滿臉惶恐的掌櫃和幾個猶如沒頭蒼蠅似的小夥計,從原本在角落裡的那一桌挪移到了窗前憑欄處的一張大圓桌,張壽帶著其他人一塊坐過來之後,又再次安慰林老虎稍安勿躁,這才好整以暇地拈了兩顆葡萄乾吃了,隨即就居高臨下地往下看去。
就只見那敲鑼的人並沒有走遠,而是在這塊區域來來回回地走著,嘴裡隻嚷嚷著司禮監權閹落馬這個消息,而當有人拉扯他想要更加細問時,他卻壓根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幾趟之後,張壽就看出來了,這個敲鑼的漢子不是什麽含糊其辭,而是精神根本就不太正常,除了那顛來倒去的幾句之外,其他的話,他好似就不會說。
可就是被他這麽一鬧,從四面八方聚集起來的人們就自行腦補出了各種各樣的細節,尤其是某些讀書人,那更是賣弄似的在那議論分析,當有尋常百姓好奇湊過來的時候,高談闊論的聲音直接都傳到興隆茶社二樓來了,臨窗處的張壽等人恰是能聽得清清楚楚。
“那司禮監掌印楚寬一向擅權,身為閹宦,他卻在家蓄養嬌妾美婢,認了一堆乾兒孫,每日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全都是民脂民膏!若不是朝中有正人君子看不下去,不顧性命前程彈劾,怎能讓這權閹落馬!”
“那司禮監的兩個秉筆也不是好東西!聽說他們家裡子侄仗著他們的身份橫行霸道,強娶讀書人家的好女兒……”
“幾位仁兄這是道聽途說吧?司禮監六親不認,斷情絕義,不忠不孝,根本就不認父母,哪來的子侄?他們家裡蓄養的小兒根本就不是當兒孫的,也不是當奴婢的,而是他們暗自養著敲骨吸髓的!史書上也說,這些個雄風不振的閹宦,慣愛吃人!”
耳聽得這論調越來越歪曲,越來越離奇,林老虎一張臉已經是變得慘白。他已經意識到了此事背後絕對大有蹊蹺,指不定是哪位大佬打算趁此機會衝司禮監那幾位落馬的下手,打算斬草除根。可自己身為刑房捕頭,這麽一副亂象卻避而不管,他實在是怕事後被追究。
可他剛剛在底下時也曾經呵斥過,然而卻不像之前張壽身份被道破,他亮明身份時那般有威懾力了,不但那敲鑼的人照舊乓乓乓在那自顧自擊打,旁觀百姓也是根本不聽他的……
甚至有人趁亂在那叫嚷,不但要扳倒權閹,還要誅除閹黨,若非阿六把他拽出了人群,他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被那些鼓噪鬧事的家夥打為閹黨!
看出了林老虎那一臉惶恐,張壽正想安慰他兩句,恰好聽到耳畔傳來了阿六的聲音。等聽清楚之後,他就笑道:“南城兵馬司的人來了!”
聞聽張壽此言,別說林老虎,就連鄒明和葉孟秋等人,也不由得齊齊往窗外看去。就只見這興隆茶社兩邊路口恰是幾乎同時出現了一隊人馬,幾個彪形大漢直接拉了繩子將路口堵住,隨即便是比之前那雜亂無章的銅鑼聲更響亮更有節奏的鼓聲驟然響起。
而之前那首先叫囂的漢子甚至還來不及用力敲打銅鑼,以此反擊,他身旁一個高大的漢子就輕舒猿臂,竟是直接把他手中銅鑼搶了過來,隨即重重摜在地上,砰的一聲巨響,恰是讓人群中倏然為之一靜。
認出那驟然出手的人恰是朱宜,張壽不禁暗自喝了一聲彩。果然,沒了那銅鑼聲作為對抗,那咚咚鼓聲就猶如響在所有人心裡,倏忽間蓋下了所有嚷嚷的聲音。
哪怕還有人打算鼓動人群加以對抗,可但凡聲音一出口,背後又或者身側立刻就會有人出手拿人。眼睛極好的阿六甚至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一記記方位不同,手法卻極其相似的手刀,隨即忍不住撇了撇嘴。
朱宜這些家夥做事真粗糙!把人打暈之後,還會引來周圍其他人一陣騷動。要是他動手,一定能夠神不知鬼不覺把人拖走……若非混在人群中的這些人不少,只怕是根本壓不下來。
阿六正這麽想的時候,張壽也發現了那些帶頭鼓噪的人都已經被摁倒在地。出手的人一個個全都事先潛藏在人群中,他隻認出了一個朱宜,其他人卻似乎並不都是趙國公府的護衛家將。而在這樣的威懾和那一陣陣鼓聲下,原本人聲鼎沸的人群終於漸漸安靜了下來。
刹那間,鼓聲戛然而止。而隨之響起的是一個極大的嗓門:“掌五城兵馬司朱大人通告,有人唆使外城宣北坊歸義寺後陳瘋子敲鑼鬧事,居心可疑,朱大人將親自追查!”
喝破了敲鑼者的身份後,人又嚷嚷道:“讀書人若有議政之心,那就正經上書言事,莫要在街頭如三姑六婆一般道聽途說,喋喋不休,胡編亂造,沒來由辱沒了你們讀過的聖賢書!今次只是警告,若有再犯,休怪朱大人記名呈交各省提學道和督學禦史,革掉你們的功名!”
隨著這個大嗓門的聲音結束,就只聽得一聲收隊,頃刻之間,就只見那敲鑼的陳瘋子連同銅鑼一塊,被兩人夾在當中直接足不點地帶走,至於其余在嚷嚷之後被製住的人,那卻如同一塊沒人要的破布一般被直接扔在原地,出手的人看也不看一眼就徑直離去。
等到剛剛拉繩子堵住大街兩頭的南城兵馬司中人也跟著退去,一度寂靜無聲的大街上漸漸傳來了幾個說話的聲音,卻無一例外把嗓門壓得極低。
眼看地上那些倒霉家夥呻吟著爬起來,人群中某些身著儒衫,讀書人模樣的人悄然溜走,就連普通百姓也慌忙散開,剛剛熱鬧猶如集市的大街幾乎是頃刻之間就冷清了下來,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人,張壽不禁對目瞪口呆的林老虎呵呵一笑道:“南城兵馬司果然來得快。”
“這一擊中的,俶爾遠逝的做派,朱大公子果然不愧是將門之後,這是把打仗時的兵法用到這裡來了!”
林老虎目弛神搖,尚未來得及答話,鄒明卻不由得擊節讚歎。不只是他,其他人也都忍不住附和連連,全都覺得南城兵馬司這反應簡直是極其快速,簡直堪稱絕妙。
可阿六卻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隨即就沒頭沒腦地說:“有人上樓來了!”
這興隆茶社作為如今外城的地標式建築,有人上樓並不奇怪,但阿六特意示警,張壽卻不禁心頭一動。果然,緊隨著一個不疾不徐的腳步聲,樓梯口就上來一個人。
只見來人身穿一身樸實無華的黛藍色袍子,看上去有些像是普通讀書人,可臉上那刀疤卻使那張原本俊美的臉有些破相,他腳上卻穿著一雙半舊不新的黑色軟靴,腰間佩著一把劍,那劍黑鞘黑柄,既沒有鑲金嵌玉,甚至連個劍穗都沒有,異常簡樸。
可張壽見著人時,卻含笑站起身來,客客氣氣地拱了拱手道:“朱大哥。”
見跟隨張壽站起身的居然有好幾個人,有的自己認識,有的不認識,朱廷芳仿佛有些意外,當下也同樣客客氣氣地頷首為禮。
他也不避眾人,直截了當地說:“昨夜瑩瑩回來之後,我就從她那聽說了整件事,預料到有人大概想要趁熱打鐵追窮寇,所以先布置了一下,沒想到竟然真有人這麽愚蠢。”
“九章,聽說你九章堂已經搬到了內城,打算要擇日為開放日上公開課,那些應召進京的天文術數人才都會來旁聽?如果可以,最好推遲幾日,出了這麽大的事,接下來興許會群魔亂舞,小心別人又盯上你那九章堂,還有這座尚未造起來就備受關注的算經館。”
見張壽淡然一笑,卻是避而不答,朱廷芳想起人惹是生非的本事比朱瑩從前那闖禍本事還大,他不禁有些頭疼。
然而,張壽是他未來妹夫,就算人家不聽,他也得勸:“你別覺得我這是危言聳聽。要知道,應試舉子們中間也有不少人在串聯,你那公開課既是公開,說不定有的是人去聽。”
“那也要他們聽得懂。”張壽若無其事地一笑,“從前九章堂在國子監也有開放日,更有公開課,來旁聽的人多了,多上一些圍觀的舉人卻也無所謂。他們讀聖賢書,做時文的本事那自然是頂尖的,但於算經上頭挑刺,若他們真有那本事,於我來說是意外之喜。”
張壽這一句那也要他們聽得懂,鄒明這三個舉人頓時尷尬不已。他們也去參觀過天工坊,也看過張園裡隨處可見的《葛氏算學新編》,前頭最粗淺的一兩卷,他們還能讀下來,可後頭那一卷一卷,他們就完全猶如看天書了。
而葉孟秋四人更是想到了他們當初在陸三郎冠禮上那愚蠢的挑刺,一時更加無地自容。他們還是從小學習天文術數的,如果換成那些隻讀聖賢書的舉人……
那恐怕就要重蹈經筵之日,張壽當眾演示時,一群朝官在那瞎嚷嚷妖法時的景象了!
而朱廷芳把張壽這些客人的表情盡收眼底,不禁就有些奇怪。不過張壽如此有把握,他想起自己的老師劉志沅如今也已然是公學一脈,當下也就淡淡地說道:“你有把握就好,這外城我這些天梳理下來,雖不能說無所遺漏,卻也不會再任人橫行。”
林老虎早就想單獨見一見朱廷芳,隻恨一直都找不到機會。今天終於逮著這麽一個機會,眼見朱廷芳說完這話,轉身就要走,他哪肯放過,慌忙追上前去行禮。
“朱大公子,小人是順天府衙刑房捕頭林老虎,剛剛底下有人鬧事時,小人也趕下去想要阻止,奈何獨木難支,還是多虧了壽公子身邊的六哥,這才總算脫身出來。如今小人是否要趕緊回去,帶人在城中巡邏以防萬一?”
朱廷芳倏然止步,回頭看了林老虎一眼,他就輕描淡寫地說:“你是刑房捕頭,把精力放在那些竊盜以及各色犯了刑律的官司上就好。至於這些居心叵測煽動鬧事,涉及到某些大人物的,你就別管了。至於城中萬一有人鬧事……我已經傳令給東西北中各城兵馬司了。”
“要是發生這等煽動人鬧事,他們卻畏首畏尾,不出動彈壓的情形,我唯他們是問!而若是彈壓時惹到了什麽惹不起的人,我來擔!我不一定都在外城,說不定會在哪看著他們!”
這一刻,林老虎隻覺得自己仿佛是看到了昔日頂頭大上司王傑王大頭。那也是什麽事都承攬在自己身上,然後對下屬要求嚴格的人。想當初,順天府衙上下官吏差役簡直是成天兢兢業業不敢稍有懈怠,但也同樣很安心。
因為王大頭真的是什麽責任都自己扛!而且王大頭還放話出去,誰若是敢對順天府衙執行公務的差役小吏心懷怨憤,於是挾私報復的,他拚卻烏紗帽不要,也要讓人自食其果!
雖說現在的秦國公張川也同樣也是對內放權,對外擔責,但張川自己也說,他是蕭規曹隨,一切都和當初前任時相同,再加上張川身份本就壓得住陣腳,他自然更欽服王大頭。於是,面對眼前主動把最大的責任都承攬過去的朱廷芳,他不禁心悅誠服地又躬身行禮。
“小人替順天府衙,替宛平大興二縣衙中所有三班差役,多謝朱大公子!”
“本就是五城兵馬司該做之事,何來一個謝字!”
朱廷芳頓了一頓,淡淡地說:“巡捕盜賊,疏理街道溝渠,巡查監牢,留心火禁。凡遊民、奸民鬧事者,立時逮治……這全都是五城兵馬司的職責,如若都推出去,還要五城兵馬司幹什麽?”
聽到這話,鄒明終於忍不住問道:“朱大公子,這些事你都做了,那巡城禦史呢?”
這一次,張壽卻是笑呵呵地說:“至於巡城禦史,除卻督促五城兵馬司履行職責之外,其實更多的是為了防止外官進京之後,鑽營囑托,交通賄賂。只不過,放眼看去,歷任巡城禦史當中,有幾個人敢舉告外官勾連朝官的?又有幾個能查到囑托和賄賂的?”
“這些年來,都察院都快變成內閣和部院大臣的一畝三分地了,那些真正鐵骨錚錚的硬骨頭,反而立足艱難。”朱廷芳不鹹不淡地接了一句,隨即就看向鄒明等人道,“我真的很希望,這次新進士當中,能真正出一批像樣的禦史。”
“為了彰顯不畏強權,於是對所謂權貴吹毛求疵;為了迎合上意,充當馬前卒;沽名釣譽,甚至沽名賣直;這些都是狗屁禦史!真正的禦史,繩愆糾謬,講的是公正,講的是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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