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後世大吃貨帝國的合格成員,張壽對美食的容忍度很高——除了炸蟲子實在是接受不能,挖猴腦這種血腥殘酷的東西絕對不碰,其余他就沒什麽忌諱了。至於各種捏成人形的小吃,在他印象中,從各種糖人到翻糖蛋糕巧克力人偶,人形的東西從來就不妨礙品嘗。
只不過一般人不忍心吃,那是因為太精致了舍不得,很少會因為不忍心……不得不說,如今這個時代的人在道德觀上,其實是很嚴苛的——當然,那些說一套做一套的人姑且不提。
所以,此時一笑過後,他就解說道:“公主別動怒,瑩瑩也別生氣,我倒覺得,恐怕這道點心未必就是讓大家嘗這所謂人參果的味道。公主別忘了,你之前出題時,還限定了這點心的成本,而且剛剛嘗了三十幾道菜了,哪怕有些菜只是略略沾唇,也差不多飽了吧?”
見永平公主沉吟不語,而朱瑩則是好奇地看著自己,張壽抬手示意那小宦官把一籠屜的人參果給端過來,隨即就伸出筷子,夾取了那個人參果娃娃托舉的壽桃,這才笑著對眾人說:“如果我沒猜錯,恐怕這才是大廚真正要給大家品嘗的點心。至於人參果,應該是好看的。”
朱瑩頓時瞪大了眼睛:“照你這麽說,要是剛剛真按永平的意思,就這麽讓人撤下去的話,說不定還會被人笑話?哎呀,我嘗嘗!”
雖然肚子已經很飽了,但那小小人參果托舉的壽桃,卻只不過比拇指指甲蓋稍微大一丁點,一口吞下肚時,未必能嘗出是什麽滋味。為了好好品嘗,朱瑩直接伸手從張壽那兒接過,放進嘴之後,還特意閉目細嚼慢咽。
等那股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她才有些訝異地睜開眼睛說:“這麽小小的一個,居然是有內餡的!這味道好奇怪,不像是紅豆沙,不像是綠豆沙,也不像是棗泥,更不像是芝麻餡……但吃上去甜而不膩,挺好吃的。”
朱瑩一口氣報出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內餡種類,到最後眉頭差點就已經擰成了一個結,迷茫極了。她也算是吃過很多好東西的人了,怎麽會吃不出這味道挺好的內餡是什麽做的?
看到朱瑩蹙眉絞盡腦汁思量的這幅光景,見張壽笑眯眯地對自己做了個請的姿勢,原本心情複雜微妙的永平公主,也終於下定決心,伸出筷子夾起了一個小小的壽桃。
等慢慢細嚼時,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她不由覺得心情突然有些莫名的愉悅。她一貫不喜歡吃太甜的東西,飲食也以素淡為主,為此還被裕妃說過。
就連皇帝也常常在她耳邊嘮叨,說是女孩子用不著太苦著自己,皇帝的女兒不愁嫁諸如此類雲雲,可她卻還是我行我素。當然,也大概是因為禦膳房的甜品難吃,就連母親那小廚房也做不出好甜食。
可在回過神之後,她就若有所思地說:“這內餡……好像是芋頭?”
“怎麽可能是芋頭,芋頭那滋味我還會吃不出來?”朱瑩卻立刻不服氣地揚了揚眉,這次是自己一筷子又夾了一個壽桃,完全沒考慮到如果大廚是根據今天這初賽日評委人數,沒有多做一點備著的話,自己這是不是把別人的份給搶了。
而這一次入口之後,朱瑩卻輕呼了一聲:“這個好像和剛剛不一樣,是棗泥的!似乎還去了皮,挺細的……咦,難道是每個壽桃的滋味都各不相同?”
見此情景,永平公主立刻毫不示弱地又嘗了一個,緊跟著,眼前這一籠屜人參果娃娃捧壽桃,就變成了朱瑩和永平公主爭搶的舞台。張壽見狀不禁笑了,當下乾脆袖手站在一旁,也不和兩個女壽星去爭搶。
至於其他三桌上的叔叔輩爺爺輩,就更加不會在意自己的份被人吃了。
就連趙國公朱涇,難得看到兩個女兒——畢竟他面上不說更不會表露出來,心底卻一直都把永平公主也當成自己的女兒——爭食,心情竟非常輕松,甚至還饒有興致地對秦國公張川道:“看來下頭這大廚心思倒是精巧得很,只不過一點點小花樣,卻是玩出了幾分新意。”
而楚寬在看到永平公主竟然和朱瑩爭出了意氣,那一籠屜的小壽桃,竟然頃刻之間就只剩下了三個,他就衝著身邊小宦官低聲囑咐了幾句,讓其下樓去二樓對陸三郎言語幾句。
做這道菜的宋大廚是個挺有意思的人,他當初讓人一一查背景時,也曾經大吃一驚。
不消一會兒,那小宦官就匆匆回來,卻是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陸三公子也窺破了玄虛,下頭眾人也都在琢磨這些壽桃的口味。不過,大概是因為口味僅僅是清甜,所以有說好的,有說不好的,奴婢告訴了陸三公子公主和朱大小姐爭搶的事,陸三公子表示知道了。”
陸三郎既然已經說知道了,楚寬也就心定了。這麽個最知情識趣的小胖子,一定會安排得妥帖周到,不至於讓那位心思靈巧,手藝精湛,來歷有趣的宋大廚白費苦心。
而這當口,朱瑩和永平公主也已經把一籠屜的壽桃吃得乾乾淨淨。還在回味的朱瑩這才笑吟吟地說:“我知道我吃的第一個壽桃是什麽內餡了,那是南瓜餡。第二個是棗泥的。第三個是茉莉花味道的,大概還加了其他的,沒吃出來。第四個是酸甜的梅子味……”
朱瑩在那滔滔不絕說著自己的嘗味所得,而永平公主則是在心裡默數。她吃的第一個絕對是芋頭味,第二個帶著絲絲甜酒的清香和醉人,第三個仿佛是不知道什麽水果搗成泥……不得不說,如果禦膳房曾經的那些禦廚有底下這人的十分之一盡心,父皇也不至於如此失望。
當然,太盡心的人也不是都會得到好結果,剛剛若非張壽敏銳,也許她也就錯過這一道很不錯的飯後甜品了。
然而,等聽到朱瑩乾咳一聲,回過神的永平公主見人起身上前對葛雍朱涇等一群長輩團團道歉,說是自己不該貪吃搶了所有壽桃,她才猛然間面色比一紅,整張臉就如同火燒一般。
天哪,她剛剛都幹了什麽?居然和朱瑩搶吃的,還是在自己十七歲生辰日這一天!
她從來都沒有這麽丟臉過!
永平公主這窘態,張壽看在眼裡,笑在心裡。
雖說他是和永平公主不太熟,平日也對這位心思太重的金枝玉葉敬而遠之,但只看朱瑩嘴上說和她合不來,實際卻常常還出手幫人,他就能意識到,這位公主並不是什麽壞心眼的姑娘,只不過把自己困得有點狠。
歸根結底,那就是個端著高華端莊才女范的丫頭,僅此而已。
於是,情知永平公主興許正在為難如何對幾位長輩賠禮,他就笑著說道:“看來這道甜品頗受歡迎,只不過就算是一口下肚的東西,對於挑出來作為額外評判的那四十位百姓來說,恐怕也實在是太小口,還沒嘗出滋味就沒了。而且還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忌諱那人參果造型。”
說到這裡,他就對身邊的阿六笑道:“阿六你悄悄去打聽一下,這是哪來的大廚?如果此番人沒能入選,我和瑩瑩下次可以去照顧一下那家月牙小館的生意。”
見阿六立時再次悄無聲息下樓,朱瑩頓時讚同地連連點頭道:“沒錯,我家那小廚房的甜品一向都做得好,可卻也不及這位大廚,頭一次見的南瓜,也能做出這番好滋味,很有心。”
雖說從來就不是滿分的大吃貨,但老鹹魚見永平公主和朱瑩竟然如此盛讚,倒是頗有些好奇,心癢癢那壽桃到底是什麽滋味。可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張壽開口問了一句。
“老鹹魚,你和你那些朋友既然常常去海外,可有聽說過真正的人參果嗎?”
老鹹魚微微一愣,隨即就乾笑道:“人參果不是《西遊記》中杜撰出來的長生不老藥嗎?我哪有這福分見過……只不過,常在海外漂,什麽方丈蓬萊瀛洲之類的仙島,我卻是早就不信了。要知道,我從前出海的那些年,大島小島見過無數,差點要命的風暴也碰到過很多次。”
他說著說著便歪樓了:“但唯有仙島,我真是一次都沒遇到過!有時候天氣好的時候,能夠看到遠處天邊仿佛有無盡山巒森林,但等船行近了也就沒了。後來我有幸讀過流傳在外的一卷太祖手記,說那是海市蜃樓,其實就是近海的那些市鎮折射到空中,其他我就不懂了。”
聽到老鹹魚竟是誇誇其談地把話題轉移到了太祖手記上,張壽微微眯起眼睛,這時候,葛雍卻若有所思地說:“人參果原本確實是《西遊記》裡才有,可因為太祖皇帝的關系,《西遊記》這本書風靡海內,於是各處都號稱自己有類似人參果的東西。”
“這不,烏思藏宣慰司,就號稱有一種藏藥,叫人參果,之前還進貢了過來,長得挺醜,但號稱有多種功效。什麽強心補腎、補脾健胃、舒經活血……總之就是神藥。那邊說是高僧都喜歡吃,就當寶貝似的進貢了上來。”
“小瑩瑩,永平公主,你們要是想長生不老,就上我家裡來,我那裡還堆著十幾二十斤,全都是皇上賜給我的,我那些啞仆又是熬粥,又是煮湯,之前有一陣子吃得我都快瘋了,吃到現在都還剩一堆,你們要真對人參果感興趣的話,全送你們!”
聽葛雍說起了人參果這種藥材,張壽頓時莞爾:“我在一本海商的破爛手記上,也看到過人參果。相傳有一艘船在離岸遠行了無數天之後,抵達了一片陌生大陸。然而,船上的瓜果菜蔬早就吃完了,不少人都生了病。結果,夢中神人指引,他們找到了一片神奇的果林。”
反正說了是破爛手記,張壽此時信口胡謅的時候,那是一丁點心理負擔也沒有。
他煞有介事地說:“那是一片低矮的果林,大概只有我們腰那麽高,每一棵上都結了十幾顆果子,那果子大概拳頭大小,顏色白中帶紫,香味淡雅,入口脆甜,船員們大喜過望地把這果子帶回了船上,喂給那些病人,而後沒過多少天,這些船員竟然奇跡一般病好了。”
說到這裡,他方才笑眯眯地說:“這些船員本來隻覺得這果子香甜好吃,顏色豔麗,所以把它叫做豔果,等到發現竟然真的能救命,而且一救就是好些人,他們立刻就想起了《西遊記》,於是將其改叫做人參果。只可惜,這條船後來在海上遇到過風浪,種子丟失了……”
張壽說著人參果從發現到失落,船員從遇險到得生再到遇險的故事,繪聲繪色,就仿佛親見一般,而在場的人也是一個個含笑聽著,至於真假,沒人在意,隻當聽個好玩。
要知道,這年頭的文人筆記那是最沒有節操的,壓根沒見過的東西就敢依照道聽途說往紙上寫,比後世網上的獵奇還狠,而且寫著寫著還誇大其詞,再加上文人常常愛傳播這些真真假假的小故事,傳到最後,那故事就早已偏離了十萬八千裡,誰也看不出本來真面目了。
因此,張壽隻管放心大膽地胡編亂造——其實也不能算是完全胡編亂造,因為他後世真的吃過人參果。但此人參果非彼人參果,那是據說原產地在南美洲安第斯山脈北麓的一種水果,滋味很特別,和《西遊記》裡的人參果也八竿子打不著,也不知道這名字從何而來。
而在這年頭,既然先後有人抵達了美洲,那他就隨口拿人參果出來取樂, 那有什麽關系?
張壽一面瞎編故事時,又有兩道點心先後送上,然而,和人參果賀壽相比,卻是口感尚可,創新不足,眾人不過隨意品嘗一兩口便罷。就在這時候,剛剛悄悄下樓的阿六竟是又上來了。然而,他並不是空手上來的,手中竟然還捧著一個條盤,上頭是兩個精致的瓷碗。
這時候,張壽已經把話題從人參果扯到了美洲土著血腥祭祀歷史,照舊把事情一股腦兒推在所謂海商手記上,壓根沒注意到這個腳步輕得如同貓兒一般的小子,但趙國公朱涇和渭南伯張康卻本來就只是隨便聽聽,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動靜。而分心二用的楚寬亦看向樓梯口。
見阿六捧了這明顯是點心的東西上來,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立刻含笑親自迎了上去,隨即就故意板著臉道:“難道下頭那些人就如此偷懶,連這點東西也要你親自來?”
“不是。”阿六仿佛不太習慣和楚寬說話,退後一步之後,他這才低聲說道:“這是那個宋大廚用余下的食材做的甜品,好像叫……芋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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