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沒死?!”
望著重新走進來的方修,雲煥仲一臉不可置信,也實在想不通為何。
哪怕是百煉玄甲都無法經受自己這一掌,可這方修明明隻是普通的肉體凡軀,又是如何抵擋?雖然對方臨進門時,特意拉平了胸口的衣衫,但依舊可以看出胸口明顯凹下去的痕跡
“暫時還沒死,不過也快了。”
方修望著眼前這曾無私幫助過自己,被自己尊稱為“雲叔”的中年將領,開口問道:“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你是誰,可否讓我死個明白?”
“雲煥仲,夏朝八大神將之辟軍。”雲煥仲冷聲道。
方修點了點頭,露出了然之色:“怪不得如此厲害,原來是傳言中的辟軍神將。”
然後,他接著道:“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雖然你要殺我,但是我還是覺得你這個人是個不錯的人,和我先前所見過的那些軍官不一樣。那些孤兒,對這件事完全不知情,也沒有參與,萬般罪孽,皆歸於我。”
“我知道了。”
如果那些孤兒沒有參與這件事,並且毫不知情,本不是嗜殺之人的雲煥仲,自然不會遷怒於他們。
方修再次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多謝”之類的話語,因為這實在太過於矯情,而且他也實在說不出口,畢竟面前的雲煥仲,是要奪走自己性命之仇敵。
就像先前曾經提到過的,一直以來,方修都是一個惜命如金,貪生怕死之人。
――惜命如金這個詞,用的很好很貼切,直接點出了他兩件畢生至愛之物。
“胸口有些悶,容我先吐口血。”
說完,他就真的彎下腰去,劇烈咳嗽起來,吐出一大灘鮮血。
地面鮮血中的碎物,比先前多了些,也大了些。
大廳內一片靜謐,場中眾人都安靜望著這詭異萬分的一幕,沒有人插話,沒有人打擾,目光不知是敬畏,還是憐憫。
這口壓在心頭的瘀血吐出,覺得身體舒服了些許。
方修掏出那方血帕,擦拭了下滿是鮮血的唇角,盡力保持最完美的形象,來迎接那不知何時會突然來至的死亡。
“好了,言歸正常。我這次回來,其實就是想臨死之前聊聊人生感想,順帶和你們講講道理。”
環視了廳內眾人一圈,他緩緩開口,說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其實我這個人啊,一向都很不喜歡這些煩得要死的大道理,想來大概是因為,以前被一個滿口大黃牙的無為君子,整天在我耳邊念叨這些大道理念叨煩了。加上那家夥經常不刷牙,還超級喜歡吃大蒜之類的重口味食物,一張嘴那醉人的芬芳簡直讓人窒息。”
“我這人非常愛乾淨,也許這是打娘胎帶出來的好習慣,在這裡,我得好好感謝一下我爹娘,雖然我並不知道他們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現在又在哪裡。說起來也奇怪,在那些年和大黃牙生活時,我不僅沒有嫌棄過不愛洗澡不愛刷牙,一天到晚把房間弄得像是豬窩,總是要我跟在後面不停收拾的他,反而覺得這樣的生活挺有味道。不要誤解,我說的這種味道,不是大蒜味道的味道,而是那種無色無味的味道。”
訴說起那些久遠而溫馨的往事,方修臉上的表情柔和下來,嘴角有著淡淡笑意。
“大黃牙說,他是在荒野雪原中撿到被遺棄的我,那時候的他風華正茂玉樹臨風,惹得無數少女競折腰,當然這都是他自稱而已,反正我是完全看不到任何根據,
從不去相信的。若真是像他所說,哪裡會到死都沒娶到老婆,每次出門一見到姑娘就兩眼發直,哈喇子亂流。而且我一直懷疑一件事,大黃牙至死都是一個可憐的處男!” “六歲那一年,我便學會了殺人!”
方修的語氣很是平靜,就像是一池不起波瀾的死水:“那是夏朝與薑國開戰的第六年,秩序每況愈下,涼城很多原住民都死了,死在薑國軍隊的炮火中,死在夏朝兵卒的刀刃下,每天每夜都在死人,到處都在燒殺劫掠。
這種事,其實和我們無關的,畢竟我們窮得經常吃草根樹皮了,根本沒人會來劫掠我們,也根本不必上去瞎攙和。”
“或許是樹皮草根啃太多了,滿口大黃牙的大黃牙變成了老黃牙。但他人老心卻不老,總是義正詞嚴地念叨著什麽‘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然後揣了把連樹皮都砍不動的破菜刀,風風火火出門,那副少年熱血的模樣,就像是要去拯救世界。我當時實在放心不下,便悄悄跟了出去,然後見到被一腳踹翻在地的老黃牙,於是我撿起地上那把破菜刀,就像是平日砍樹皮一樣,一刀砍在那名中年壯漢的臉上,搜刮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錢。”
事實當然不會如講述的這麽簡單,但當全場聽到方修輕描淡寫的描述時,很多人腦海中都浮現出了這樣一幅場景,一名年齡六歲的男童,用瘦弱的手臂提起菜刀,一刀重重砍下,血肉橫飛的場景。
“我方修是一名天才,世間第一的天才!”
就算都已經狼狽成這樣,但是在誇讚自己的時候,方修卻依舊毫不留余力,背脊挺直頭顱高昂,帶著睥睨天下豪傑的那種傲然:
“從小到大,不管是學什麽,我方修都是信手拈來無師自通,這其中自然同樣包括殺人這件事。自那天過後,我發現其實殺人也是一件極其簡單易學的事物,人殺的多了,腰包內的錢自然也就多了,我們也再不用去啃那些難以下咽的樹皮草根了。但老黃牙總是腦袋抽風,將賺來錢財的一大部分都分潤給城中那些災民,明明連自己都沒有照顧好,就去悲天憫人地心懷天下蒼生,你們說這種人是不是簡直有病啊!”
“我當時想既然有了錢,老黃牙得趕緊找個小媳婦才行,不然等老了都沒有人深夜幫忙撩被子的,那多淒涼,那些不知情的外人還以為我是虐待他呢。
可他卻說,一個人獨佔一張床多舒服,幹嘛非要兩個人擠一起,然後轉過身,又對著路邊的小娘子犯花癡流哈喇子。我說那好,不娶媳婦,那你出門找風塵女子解決一下生理需求總行吧,別每天對著街上路過的姑娘犯花癡流哈喇子,就算真的要犯,也得找個過得去的,別隻要是母的就一視同仁。他又不肯,說那種地方不是君子應該涉足的,更何況這是要花錢的,這些冤枉錢能免則免,不如把錢省下來,存在那裡,留給我作老婆本,將來娶媳婦用!”
“你們說這種人蠢蛋不蠢蛋,智障不智障!我方修這麽天才的人物,還害怕將來討不到老婆?還省給我做老婆本,怎麽不留給自己做棺材本呢!媽的把老子惹急了,大不了靠臉吃軟飯當個小白臉去!”
很是難得的,方修直接情緒激動爆了粗口。
情緒激動的後果,就是他又彎腰吐了一大灘血。
“老黃牙總是說我這個人性格太暗,殺心太重,對待生命毫無敬畏之意。因此不僅每天長篇大論勸導我,還從破落的書院中找來各類書籍,說這樣可以淨化我心中的黑暗。還說等以後戰爭結束,我可以憑著這些年的所學出仕為官,走向輝煌而光明的人生。”
“……再然後,老黃牙死了。”
不知是身上的傷勢太重,還是這份回憶太重,壓得方修的聲音有些沙啞低沉。
“那天他照常出門轉悠,美名曰執行正義,其實又是蹲在路邊看小娘子流哈喇子去了,可這一看,便再也沒能回來。我焦急找尋了很久,終於在城外某處軍營的柵欄上尋到他,畢竟他那滿口大黃牙是如此熟悉而矚目,在那成排被割下的頭顱中格外醒目,像是風乾的臘腸,顯得可悲而可笑。後來我得知,原來那處軍營的長官為了升遷,決意用平民的頭顱冒充戰功,老黃牙隻是運氣不好,被撞見了。”
“因為實在找不到身軀,我隻好將就著把他的頭顱下葬。 又因為實在不知道下手的到底是誰,我隻好不辭辛苦花了很長一段的時間,將那軍營中的數十兵卒一刀一刀一個一個都殺了。”
“再後來,在那些沒有老黃牙嘮叨的日子裡,我回憶起了很多遙遠而熟悉的往事,也漸漸想通了很多事情很多道理。”
“殺人的確是一件很無趣的事情,我決定做一點有意思的事情,好好當一個好人,就像是老黃牙那樣的好人。於是我開始像他一樣,收養起那些在戰爭中失去父母親人無依無靠的孤兒們,一如正值風華正茂年華的他當年收養我那般。
我不停從外面搬書回家看,準備一有機會便去參加夏朝的春試亦或是薑國的科舉,隨隨便便金榜題名拿個第一,然後等老黃牙哪天閑得無聊回來托夢給我,或者我哪天見到他時,好好顯擺顯擺。”
“沒死之前,老黃牙總是一天到晚對著我念叨,說要是能見到我討個漂亮媳婦回來,他就是死也瞑目了。可那天,當我找到他的頭顱時,發現他的眼睛是圓瞪著的,看來一定是對我還未娶到漂亮媳婦的事念念不忘,所以才無法瞑目。”
“不過我方修是什麽人?可是世間最天才的天才!所以就算要娶媳婦,那也必須得是全世間最漂亮的,這樣老黃牙不僅得給我瞑目,就連滿口的大黃牙也都會笑得掉光。”
似乎想象出了那幅可笑至極的場景,方修咧嘴無聲大笑了起來,露出被鮮血鍍成血色的兩排整齊牙齒,配合著唇角未乾的殷紅血跡,有些猙獰。
整座大廳,依舊無言沉默著,只剩下呼嘯盤旋的朔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