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林間跳躍的火光，林恩看清了來人的面貌。

　　他白了大半的頭髮濃密凌亂，額頭和眼角布滿滄桑的淺線，兩道過深的法令紋讓整張臉龐看上去總顯得過於倦憊而消極，下巴則頑強地鑽出一層胡茬，同他的頭髮一樣斑白。

　　身上白袍被漂洗得發灰，打滿寒磣的補丁，兩個陳舊的木革劍鞘裡各插著一把劍，用草繩當做劍帶綁在腰間，除此之外身無長物，窮酸得像是剛被強盜洗劫過。

　　雖然看上去十足像個陷入中年危機的大叔，但氣質頗為深沉，不難猜想他年輕時也許是個英俊的人。

　　隻與他黯淡的目光對視一眼，林恩便覺得雙目刺痛，仿佛被銳利的刀劍割傷。

　　“‘異邦的’利希特爾。”薇洛蹙起眉頭，站到年輕人身前，冷聲問道，“九劍宗師大半夜跑來這窮鄉僻壤幹什麽?”

　　利希特爾很認真地應答:“聽說‘罪血之龍’是人類的天敵，我想試試。”

　　“神祗墮凡稱聖，聖者繼而隕落，旅法師蹤影全無。千年之後，如今亞斯特拉三世不握劍已有百年，影王避而不戰，教宗不善戰，可惜帝國空有最強的三人，卻都無法應戰。”

　　“於是我遊過沉月海，索弗瑞群島的雲巨人不過都是只有蠻力的傻大個，礁舌島龍脈術士孱弱得像是蜥蜴，金屬龍避世不出，五色龍更是聞風喪膽，拜倫維斯八頁法師無一是敵，實在令人失望。”

　　“那麽內外層位面又如何?死淵混沌，神國坍塌，四位元素領主的奧法造詣還不如八頁，神孽千年前就隨它們的父神死了個乾淨。五戰九獄七王，五戰全勝，剩下兩位大君中，幻面者的真面貌無人知曉，思索者不以武力出眾，便只剩下無底深淵。”

　　“可是我也無法在無盡的混沌侵襲中漫步深淵，隻好放棄。”

　　利希特爾看著不遠處如同夜色下的罌粟般幽靜挺立，身著紫羅蘭色長裙的銀發少女，感慨道:“而兩天前，恰好聽聞罪血之龍已從長眠中蘇醒，所以我想試試你在人類面前是不是真的無敵。”

　　與他對立的兩人聽到這話，臉色都變得不是很好看。

　　“因為誓言，利希特爾的劍不會殺害人類，他大概也對你不感興趣，我會找機會把你傳送走。”薇洛低聲朝林恩說道。

　　盡管女孩早就想趁對方長篇大論的時候，用傳送法術立馬走人，可她心中清楚，沒有任何一位巫師的施咒速度能快過利希特爾的劍，即便是瞬發法術也不行。

　　暫停時間可不是變化學派法師的專利。

　　雖是低語，但怎麽可能避過傳奇強者的感知，利希特爾用黯淡的雙眼掃了年輕人一眼，說，“戰場已經展開，這裡即將被錨定，這小子恐怕會在戰鬥中喪命。如果你想將他傳送的話，最好盡快，我不會製止。”

　　“好。”薇洛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她沒打算趁機將自己也傳送走，不是因為想留下跟這位名震大陸的傳奇人物一較高下，而是根本做不到。

　　對方不可能連法術的作用目標都分辨不出。

　　戰場?

　　林恩心中困惑，但很快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年輕人看到視野的盡頭處出現了一位全身籠罩在煤煙似黑甲之下的騎士。

　　那人打開手上提著的鐵黑色皮箱，奇異光芒從中波動閃耀，晦暗不明，如真似幻——

　　地面突然如沸水般沸騰，圈圈白色的漣漪從他腳下不斷湧現。

　　漣漪瞬間佔據了整片視野，

甚至代替了地平線，以無匹的速度猛然沿地表向外擴張侵襲，仿佛一道呼嘯洶湧的海浪。　　這白色海嘯掃過燃燒的火海，火焰便被凍結似的凝固，掃過窄河，河水表面泛起的波紋就立即定格，廣袤天穹之下的漫漫雨絲也不能幸免，詭異地懸停在半空之中。

　　林恩被這副怪異離奇的場景震懾，忽然感到有隻手輕輕搭上自己的肩膀。

　　“我期待你真正成為旅法師的那一天。”銀發女孩湊到他耳邊，展顏而笑，那笑容明媚自然，如同照破陰暗與荒蕪的一縷陽光。

　　年輕人的心中莫名顫動，他下意識地開口:“喂，等——”

　　然而沒等他後半句話說出口，卻發現自己眼前的景象早已陡然轉變。

　　沒有凝固的火海，沒有定格的河水，雨絲還是滴落到厚軟的松葉上，發出密集而細碎的沙沙聲音。

　　身邊早已不是湍急的窄河，森林中的空氣不再有山火燃燒的灼熱，而是潮濕與冰冷。

　　缺乏月亮的淺光照耀，山林間的黑暗濃稠得像是膠水，讓人喘不過氣。

　　幽暗之中枝蔓橫生，仲夏夜的小蟲編織出連成片的尖銳鳴聲，叫的他頭昏目眩，心煩意燥。

　　他被傳送出戰場，這裡是索爾森山脈的另一側，遠離山火和窄河旁一對一決死的兩人。

　　“*的。”

　　林恩朝樹乾猛砸一拳，而後擰腰旋身狠命一記高踢，小腿像鞭子一樣凌厲地破出嗚嗚風聲，轟在松樹上。

　　粗大的樹乾竟被這一腳硬生生踢斷，樹冠枝乾摩擦斷裂，向左側緩緩傾倒，最終巨木沉悶的墜落聲響起，松葉、木屑與塵埃紛飛。

　　黑暗中的蟲鳴聲也仿佛被他的凶戾所震懾，像按下靜音鍵那樣倏地沉寂。

　　年輕人垂下被樹刺磨破的拳頭，深深喘了口氣，抬頭仰望黑壓壓無光的夜幕，雨絲垂落，把他澆了個透徹。

　　冰冷的雨水讓他覺得冷靜了幾分，可心情還是那般糟糕透頂，林恩覺得現在自己臉上定是滿片陰霾，估計黑的都不遜色於頭頂晦暗的雨雲。

　　也許在那位強大的劍聖眼中，他就像渺小的蟲子或是草籽，誰會在乎練劍時被劍風卷飛的草籽和小蟲感受如何?

　　“呵，倒是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嘛。”林恩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一個個都自說自話，連句話都不肯聽完整。”

　　過了許久，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年輕人沉默片刻，從恆盲內掏出一把老式轉輪手槍。

　　他摩挲著左輪槍的轉輪，隨後將黃銅色的彈巢向左扣出，倒出了裡面一半的子彈。

　　“老實說這是個抽身而退的好時機。重返戰場的風險很高，攪了利希特爾的好事很可能會因此結怨。 ”林恩自言自語，“不過如果利希特爾的劍確實無法殺害人類的話，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可能。”

　　他將包裹著黃銅殼的子彈又倒出來兩枚，左輪手槍的六個彈槽中便只剩下最後一枚子彈。

　　“等等，換個思路想想，這或許是個反客為主的機會——”

　　林恩不想與那吸血鬼姑娘做什麽交易，但是薇洛的實力確實強大，要是能通過這件事讓她欠下一個相當大的人情給自己，有這位傳奇級別的強者當他的後台，好處顯而易見。

　　這樣就不必接受薇洛的幫助，而付出‘成為真正的旅法師後替她完成一個願望’的代價。

　　風險總與利益相隨，問題只在於該選擇哪邊。

　　“好了，現在看看數學和概率的意見如何。”他隨意旋轉轉輪，然後啪的一聲把轉輪扣合回去，食指輕扣在扳機的下三分之一處，平舉手槍，默默微笑。

　　短暫的時間之後，年輕人歎了口氣，重新收回左輪，並沒有槍聲擊發。

　　這是當然，他壓根就沒扣下扳機。

　　“淦！誰會拿這麽蠢的方式做決定啊。”林恩低聲嘟囔著，啞然失笑。

　　他從恆盲內掏出盛滿金黃色液體的水晶瓶，抽出腰後皮鞘內的短刀削斷瓶口，把屬性面板上剩余的兩點自由屬性點全部分配至體質，而後像將要品味美酒那樣高舉瓶身。

　　即便四周漆黑幽暗，瓶中的液體也在粼粼散發著淡金色的輝光。

　　“敬明天。”

　　年輕人仰頭將瓶內液體一飲而盡。

　　冰冷，劇痛，黑暗將他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