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繁華的丹陽城,歸於平靜。
而與這靜謐的夜極不相稱的,是熱熱鬧鬧的徐府。
自從徐員外一早得知,他的死對頭,活冤家,宋齊受宋將軍,已經不知所蹤許多天。
心中自然驚喜非常,就連精神頭也比往日更要高上幾分。
他命人將花園之中的油燈個個點亮,又安排了專門的人,定時的添加燈油。囑咐管事的,敞開了放,千萬別怕浪費。
徐府偌大的花園,就被照的是亮如白晝。
徐大人此時,正挽著府中妙齡歌姬數人,且歌且舞。
他們的腳上都特地著了硬木鋪底的高齒木屐。
舞姿婉轉之間,腳底踢踏有聲,曼妙仙宮不過如此。
歌姬舞女們和著樂師的鼓點,踏節而舞。
歌聲揚揚如鶯鶯婉轉,身姿姣姣如遊龍撇波。
真是美哉!樂哉!
“呸!”
常金虎向著房簷下面吐了一口唾水,憤憤然道:“這個老小兒,還真會享受!”
一旁的魏大眼懶得理他,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驚動徐府的人。
這一日,天剛黑透,他二人便來到了徐府屋瓦上面埋伏著。
靜夜無風,可苦了常金虎,他這一身的嫩肉,可全便宜了蚊蟲了。
一個時辰下來,身上大大小小的包,數來數去,足足有十幾個。
隻礙於兩人正在埋伏,他也不敢伸手去抓。只能憑著意志力強忍著。
可也難怪他會滿腹的牢騷。
“哥哥,我們在這徐府的房簷上趴著,就當真能找到將軍的下落?”
“不這樣,又能如何。弟弟心思靈慧,要不然給為兄出個主意?”
魏大眼難得的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隻一眼,就讓呱噪個不停的常金虎,瞬時閉緊了嘴巴。
瞧他一臉的慫樣子,魏大眼料想此人,就是上了戰場,也必是個掉頭就跑的。
再過幾日,大軍就要開拔。到時,若是再找不到宋將軍,不只是潘長史,就是他們兩個也要跟著一起小命玩完。
“現在我們沒有幫手,也只能如此了。”
他心裡是這樣哀傷的想,可嘴上卻也還是給了常金虎希望。
“我看,我們可以找那個顏大人幫忙啊,這兩天與他相處起來,我覺得他人也誠懇,也很熱心,說不定會願意幫助咱們。”
“你懂什麽!當日,這一位顏大人,在朝廷上,受了陛下好一頓斥責。從建康城的紅人,一路外放到了丹陽。其間,就有將軍的推波助瀾。”
“顏翊他又不傻,他不落井下石已是不錯,幫忙,他那都是客套話罷了,你還當了真!”
這話說的,常金虎心中不忿,可是他敢怒不敢言。癟著個臉,暗暗想到,常某我只是一名小小校尉,官階低,資歷淺。
這些個宮廷秘聞,你們什麽時候與我交代了。我不知道,不是再正常不過了。
好心給他出個主意,可還挨了一頓罵。好啊,那就乾脆不張嘴,不就結了。
“況且,你可知道,顏大人的妻子正是陛下第十二女宣城公主。她的母妃陳修容,在后宮儲妃中,也是極受寵愛的。”
“我們與潘長史,可都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如果,顏大人抓住了將軍府的錯漏,難保他不會借題發揮。”
他這麽一說,常金虎就更不服氣了,歪著嘴,不屑道:“那你當時還非要來丹陽尋人,將軍又不是你我弄丟的。
躲在府上裝死,不就都輕省了。” “閉嘴!”
這一句呵斥,嚇得常金虎心下一哆嗦,那張狡辯個不停的刁滑小嘴,再也張不開。
循聲看去,才發現,魏大眼說這話時,根本沒有看著自己。
他探著頭,沿著魏大眼的視線望去,乃見一個眉眼尖尖,風流嫵媚的小娘子,正從垂花門裡,搖搖晃晃的走了出來,手裡端著一盤子糕餅。
待她走的近了些,常金虎亦認出她來,驚道:“這不就是……”
話還沒說完,只見,魏大眼已經飛身向下,掩住了女子的口鼻。
常金虎一時訕訕,只能按照之前的計劃,仍然留在這光不溜丟,無聊透頂的房簷上,不得走開。
這位娘子,名喚巧娃。正是徐府姬妾後備隊中的一員。
早間,她負責在徐燦的身後打扇。魏大眼當時,就坐在徐燦的對面,故而,對她的長相辨識的相當清楚。
巧娃一路上,一步三搖的,從小廚房扭了出來。正自欣喜,聽說那個美豔的騷狐媚子智妃,竟然不見了蹤影。
原說這女子的心思,最是難揣測。
她與智妃明明從未謀面,只因的,她一來就得了聘書,成了徐燦的正經妾氏。
老爺為了迎娶她,還大操大辦的,擺了許多桌的酒席。
她們這些妹子,個個都是身姿窈窕,巧聲麗色的,可還被個外來戶壓在了底下,不得翻身。
連個徐燦小老婆的資格都混不上,這心裡邊,哪能不恨。
她的一顆小腦袋,剛從那纏枝卷草葡萄紋的垂花門裡,探出來,就樂極生了悲。
一道黑影閃過,再一回過神,自己已經被擄到了垂拱的後面。
手裡的糕餅,自然是打落了一地。
她在此處,還可隱隱約約的,看到零零碎碎的糕餅渣子。
面對危機,巧娃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劫色。
那個管柴薪炭火的阿金,近日裡來,一個勁兒的騷擾她。明知道,她屬意老爺,還不死心,會不會是他。
魏大眼擄了巧娃,沒敢走遠,只是掩了她的口唇,將她捎帶進垂花門的側後,便松開了她。
那巧娃還兀自在那幻想中沉浮,猜測究竟是哪一個不要臉面的色胚,想要對她下手。
這廂魏大眼早就松開了她,她還猶自不知,半身倚靠在他寬闊的胸膛裡,不肯離開。
這讓魏大眼好不尷尬,隻得在她身後,低低的說道:“這位娘子,某有話問你。”
隻這渾厚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巧娃就辨認出,這人不是阿金。
她悠悠然回轉過身子,看了一眼,立刻也認出了魏大眼。乃奇道:“你不是早上過來的那個校尉嗎?”
“哎呦,什麽某啊某的,我認識你,你姓魏。”
嘖嘖,瞧瞧,這個身板,這個相貌,可真比那個糟老頭子強多了。怎的,他也對自己有意?
巧娃這樣胡思亂想著,還沒聽到魏大眼的一句囫圇話,就已經暗暗定了心意,若是此人想與自己相好,她絕對是一百個願意啊。
前院歌舞升平,敲敲打打之聲,不絕於耳。
根本沒人察覺,這一盤子糕餅,怎的遲遲沒有送過來。
魏大眼被她灼灼的目光,看的渾身不自在,見了個禮,乃開言道:“娘子好記性,某只是想問問,近來,你在這府上,有沒有見過一位,棱角分明,鼻帶彎鉤的漢子。大約八尺長的身高。”
原來不是為了劫色啊,巧娃心下不滿,不免撅起了嘴。枉她剛才還與他拋了好幾個媚眼,這個呆漢子竟然不為所動。
“還有,他是個絡腮胡子,鼻端底下,還有顆米粒大小的小痣。”
怕這娘子認不出,魏大眼還絞盡腦汁的,又提供了許多宋齊受的特征。隻盼她能記起些什麽。
這什麽人啊,生的這般凶神惡煞,都能掛床頭辟邪了,巧娃心道。
不過,想想他們早間來訪的目的,看來,這便是那位宋將軍無疑了。
她只是心裡這樣想想,嘴上根本沒提。
眼前的漢子,看著也不像是個好相與的。若是自己胡亂猜測,惹了他的不痛快,豈不糟糕。
“府裡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她反覆權衡,說出來的話,卻也不是謊話。
“而且,你要找人,幹嘛不去找老爺,這樣,我好人做到底,老爺現在就在前院。我去幫你把他喚來,如何?”
她微微側頭,笑吟吟的看著他。
“不必,娘子當真沒有見過此人?”
他還是不死心,宋齊受一身的武藝,若說是流落在外,必定不會受人欺負,一定會想方設法聯系將軍府的。
昨日,送往建康的書信,也已傳回。仍是沒有將軍的消息。他斷定,將軍一定是被徐燦藏起來了。
畢竟,此人之前就有前科,公然毆打朝廷命官,他,乾得出來綁票這檔子事。
“沒有,當然沒有。”
巧娃連連否認,說是去喚徐燦,奈何這腳丫子卻是一步沒動,只顧著口角含笑的,與魏大眼黏糊在一起。
“那某真是得罪娘子了,拜托娘子一件事。”魏大眼誠懇道。
“放心,”巧娃蔥手一隻,從那寬袍大袖裡伸了出來,戳了戳魏大眼火熱的胸膛。
“我不會說出去的。”
雖未挑明,但二人都已經知曉對方的意思。魏大眼沒再多問,正想著發動內力,躍上房簷。
卻被焦急的巧娃叫住:“誒,你這就要走啊?”
魏大眼回身,詫異的瞪著她,不走,還幹什麽,等著被徐燦發現啊!
“你說的那個莽漢,我雖然沒見過,”她嘴角沁著笑,步步逼近了魏大眼。
那周身散發的馨香,令一向正派的魏大眼著實感到心慌意亂。可是,現在又走不得,只能緩住腳步,聽聽這個小娘子,究竟知道些什麽。
“我卻可以告訴你,你們今早見到的那個智妃是假扮的。”
“什麽!”
魏大眼聞言,登時青筋暴突,抓住巧娃纖薄的肩膀,質問著她。
“你說,那個智妃是假的?”
他一面說,一面搖晃著她的香肩。手上的力道,逐漸增大,掐的她生疼。
“哎呦,哎呦,你快放手,弄疼我了!”
看她臉上確實出現了扭曲的神色,魏大眼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放手,以抱歉的眼神看著巧娃。
巧娃斜了他一眼,指望著這個傻漢,給自己揉揉肩膀,可說是沒希望的。
她隻得自己個兒抄手揉揉,乃道:“今日你們見的智妃,是徐府上的小妾,貞娘扮的。老爺根本就沒有迎娶到智妃,那個狐媚子,現在落在誰的手裡,可還說不定呢!”
其實,她原不必非得多這一句口舌,只是,她暗地裡揣測,這些個宋齊受的將士,可都是虎狼之人。
若是智妃落在他們手裡,可不是羊入虎口。
她一門心思的認定, 必是智妃施展媚術,才勾住了徐燦的魂魄。
只要能讓這個小騷貨倒霉,她不介意多這一句嘴。
況且,只是將這件事說給這個莽漢聽,他要是有腦子的,必不會將自己出賣。這個多事之舉,可謂毫無損失。
魏大眼聞言,大為驚駭,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徐燦竟然會在智妃的事情上造假。
他慌忙問道:“娘子,關於這件事,府上可還有什麽異常情況嗎?”
“異常?”巧娃嘟著紅唇,搖了搖頭,“沒有了。”
“其實,老爺與智妃的事情,我們府上的女眷,也知曉的不是很清楚。只因為,那貞娘本來就出自徐府,之前大家都是認識的,所以,我才敢肯定。”
如果智妃也不見了蹤影,那麽,宋將軍又會在哪裡,看來,局勢是越來越複雜了。
會不會,他們兩個一同遇害了?究竟誰會害他們?
魏大眼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轉過身子,腳尖輕點,轉瞬之間,便踏上了房簷。
他居然都沒有和自己道一聲謝!
這些個當兵的,真叫一個心急。巧娃抬起自己的纖弱食指,那點點指尖,還殘留著魏大眼胸膛的溫度。
她心中不忿,若是阿金有他一半的爺們兒樣子,自己也不必非要委身於徐燦了。
她抬頭一看,見屋頂人影憧憧,嗤了一聲,原來,兩個人都來了。
眼見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再也尋不見。
巧娃無暇多想,隻轉身,尋回小廚房,這一盤子碎了,總還要再送一盤完好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