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白日裡的,莫愁山頂,還是透不進一縷的陽光。
濃霧氤氳,遮人眼目。
然則,只要進入了這一層濃霧,接下來迎接你的,就是豁然開朗的山洞,足有百十丈見方。
此刻,洞中燈火通明,到處都亮堂堂的。
謝超宗坐在上座,他的老管家謝勤,居於下座。
盧慧達並梅茹兒二人,立在石級下。
在他們的身後,排排站立的,都是一直暗中保護著謝超宗的義士,足有四五十人。
這些人,平日裡,就散居在城裡。一有危機,便立刻響應。
他們當中,有謝府曾經的家奴忠仆,也有早年受了康樂郡公恩惠的門客。
他們不論出身高低,學識幾何,都改名換姓,避居此地,只有一個目的,保護謝靈運唯一的孫子,謝超宗的安全。
現在,該是他們昂首挺胸,出山去的時候了!
梅茹兒環顧身後的人群,這些好漢們,有的已近垂暮之年,頭髮花白,而他們的兒孫,也大都在堅持著他們父輩的事業,守護主公。
人的力量有強有弱,但有一樣,於他們而言,卻是相同的。
那就是,猶如朗朗青天,昭昭白日一般耀眼的,那一份赤誠之心。
眾人的目光,如火如炬,隻注視著梅茹兒,都在等著他發話。
時間緊迫,間不容發,梅茹兒挺身向前,稟道:“主公,當年郡公被奸人所讒,身遭劫難,我等守護主公,於今,已有二十載。
“經年以來,隱姓埋名,臥薪嘗膽,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等到給郡公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現在,這一天終於到了,主公!
他大聲的宣布著,聲音哽咽,激情滿溢。
謝超宗難以相信,都已經過了多少年,他從一開始的滿懷希望,再到後來的心灰意冷。
現在的他,早就對前途沒了希冀。前路,對他來說,只剩下茫然一片。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忙爬將起來,快步走到梅茹兒身前,扶住他的兩臂。
“梅叔,這是什麽意思,你們莫不是在騙我!”
他語帶哭腔,胸腔更是控制不住的上下起伏。
“是真的,建康傳來密報,陛下已經擬了聖旨,要重新徹查當年之事,這兩三日的,丹陽城裡應該就能收到消息了。”
一時間,多少往事湧上心頭,謝超宗悲喜交加,涕淚直下,這眼淚,是多年的怨恨,委屈,不甘,隱忍,他撲倒在梅茹兒的肩頭,二人抱頭痛哭。
這感人的一幕,令一向冷靜睿智的盧慧達,也為之動容。
他走向眾人面前,對領頭的老者吩咐幾句,急令大家先暫時進入山後的莊園休息。
反正,這次的行動,總也要等到天黑,才能夠進行。
況且,各項任務都已經布置的差不多了,倒不需要梅茹兒當場再宣布一遍。
在梅茹兒的溫言相勸之下,謝超宗終於逐漸恢復了平靜。
剛剛經歷了大悲大喜的他,情緒不穩,腳底下也有些踉蹌。
謝勤適時出現,從旁攙扶著他,幾人緩緩返回了莊園。
謝勤打來一盆子清爽的井水,謝超宗接過帕子,草草的淨了臉,眼睛還是紅紅的,腿腳也是麻木的。
他輕輕倚靠在床邊,梅茹兒興奮的說道:“這次,陛下準備起複丹陽尹顏翊,徹查此案,此人乃是太常顏延之的幼子。”
“顏延之,此人我有些印象,
阿翁在世時,曾經多次提到他,文采飛揚,才思敏捷,就是脾氣不好,骨鯁剛直。此人,現在還在世?” “是的,不僅在世,而且在政治上還頗有建樹,深得陛下的聖眷。現在已經官居一品,得了金章紫綬了。”
恍惚間,謝超宗對此人的相貌,有些印象。
顏延之身量不長,生的有些鄙陋,為人尚算正直。謝超宗單手支在床上,撐起身子,坐的舒服了些。
他訥訥道:“那麽,這位顏翊,為人又如何,由他辦理此案,我們可不可以相信他?”
梅茹兒與盧慧達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幾步上前,關於顏翊的近況,還是他最為了解。
他極為自然的,跪坐在床榻邊,撈起謝超宗細弱的手腕,試探他的脈搏。
而後,悠悠然道:“這位顏大人,曾經是陛下面前的紅人,很是受到器重,已經選尚了宣城公主。”
“前一個月,才來到丹陽,據宮內的探子回稟,只是犯了不大不小的差錯,被外放至此地的。”
謝超宗多年以來,東奔西逃,居無定所,又無武藝傍身。年幼之時,遭遇了諸多變故,早就落下了心悸之症。
自從來到丹陽,一直是由盧慧達照應他的醫護,好在,隨著年歲漸長,他的身子骨也終於強健了幾分,不再那樣脆弱。
“如今看來,外放才一個月不到,陛下就急急將此人起複,委以重任,想來,之前也是有意讓他到地方試煉試煉。”
“怎麽樣,主公的病可好些了?能支持的住嗎?”
梅茹兒在一旁,焦急的問,只因的,這幾日他需得照應著丹陽城內的行動,無暇顧及謝超宗。
“沒有大礙,你大可放心。”
自被流放,已逾二十年,不論是顏翊還是宣城,於謝超宗犯事之時,都還沒有出生。謝氏對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了解。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光陰,它劃過我們的指掌,留下了無數縱橫交錯的紋路。
這麽多年來,謝超宗一身襟抱,未曾張開,壯志未酬,而人已先老。每每想到這裡,他就不自覺的,眉目低垂,神色黯然。
只是,現在,不是計較個人得失的時候。
若想東山再起,就必得全力以赴,一擊必中。
盧慧達看破,而不說破,沒有理會,謝超宗一時的小情緒,繼而接著說道:“這位顏大人,自從來到了丹陽,就接連辦理了好幾樁疑案,還很是體察民情,應當算是個好官。”
“這樣看來,這個人應當是靠得住的。”
“是的,從現在看來,確實是靠得住的。”梅茹兒應道,“而且,我們揣測,陛下既然指派了此人查案,他現在才二十歲,案發之時,還沒有出生。與當年的作惡魁首,毫無瓜葛。”
“他的辦案能力又強,陛下特意欽定了此人,應當也是為了給謝氏一族翻案昭雪。”
毫無瓜葛?謝超宗雖然未曾出仕,卻知道在官場上,這句話是十足的謊言。別說是官員,就說是普通人,也有個親疏遠近。
天、地、君、親,誰人能不尊不敬?這一位顏大人,他雖然未曾謀面,卻也知,充其量,不過,是與當年的朝堂之爭,沒有牽連罷了。
“那,梅叔,你的意思是,現在要我如何做?”他試探性的問,在這一事件中,他當仁不讓的,要充當角色,且必定是主角。
只是,演什麽,如何演,卻由不得他。
梅茹兒心思坦蕩,根本沒有發覺,謝超宗的這一份顧慮。
多年以來,他早就把謝超宗當成自己的至親至愛,亦或更是如父如子。他看著他從八歲孩童,優柔稚氣,長到現在,成了個而立之年的漢子。
匆匆歲月,堅固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卻也蒙蔽了梅茹兒的眼睛。他只是一味的對他付出,卻沒有想過,謝超宗的感受。
對於他們之間的這一層微妙關系,盧慧達一向洞察的清楚。只是,他一貫遵從自己的行事原則,看破不說破。
“我們打算讓主公留在莊園裡,靜候些時日,這幾日,我與慧達需要到城裡去安排幾項事情。”
“這倒無妨,只是,接下來,你們打算怎麽做?”
“城裡的平民中,我們的親信也不少,我們打算讓您扮作四處遊歷的商人,此時回鄉,正是名正言順。”
“我們要讓那位顏大人,輕而易舉的找到您,減少節外生枝的可能。”
梅茹兒的謹慎,不是沒有道理的。在謝超宗被營救之後的前十年,還時不時的,有人打探謝氏一族的消息,意圖不軌。
現在,雖然沒人記得他了,但那也是因的他這些年來,一直隱藏在深山,脫離了塵囂,他們根本找不到他。
此番出山,難免沒有別有用心之人,再對他不利。
謝超宗點點頭,又道:“讓我扮作商人,倒也不難,可是,突然冒出來一個陌生人,誰又會相信他呢?”
“這個主公不必擔心,城裡我們早就散布了消息,將這個故事傳說了幾遍。只要您進入城內,從容自然一些,肯定能夠順利過關。”
“隻說是當年就是出生在丹陽城,只是,後來遷居別地,三五個人互相這麽一應和,別的鄉民,自然也會承認。”
“這還說得過去,那你們幾時出發?”
梅茹兒朗聲說道:“就在今晚!”
“今晚?”謝超宗不禁啞然, “這麽急?”
“急是急了些,只是,聖旨這幾日應該就要頒下來了,而我們總要提早做準備,所以,必須早些動手。”
謝超宗將雙目緩緩合閉,顯然不想再管這事。
梅茹兒又呆了片刻,聽得他悠悠然說道:“好吧,一切就交由梅叔去料理。”
他側過身子,臉面朝內,手裡揮揮,二人得令,依次退下。
房門輕輕關上,謝超宗複又歎了口氣,他猛然睜開眼睛,正對上謝勤探尋的目光。
這一次,謝超宗不躲不避,他這一生,一直受製於人,什麽時候才能過上真正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決意自己了卻此事,他謝氏一族的事情,總歸應由謝氏後人來解決。
梅茹兒滿口答應,將一切包攬,安撫了謝超宗,只是諸多準備中的一環,即便是正義的維護,其背後,也免不了殘忍血腥的殺戮。
而這黑暗的一面,謝超宗卻從來也不知曉。
梅茹兒刻意隱瞞這一切,不是因為他不尊重謝氏,或是存了什麽陰險的心思。
恰是因的,他太了解謝氏的個性,這些年來,他雖身遭磨難,但骨子裡的個性卻是一直沒變。
優柔正直,不知變通。
如果讓他知曉了整件事的內情,他不僅不會讓他們動手,甚至,極有可能的,會犧牲自己的安全,也要把這件事匯報官府。
但是,正如謝超宗擔心的一樣,他們的所謂準備,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