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藝伶也。
不入流者,難上台面。即使入了流,也得按品級排位,為此爭得頭破血流。為了生存,靠山石不僅要夠份量,自身的底蘊還需夠厚實。
顯而易見,在金陵這般京畿重地擁有如此規模的產業,菁華樓的背景足夠深厚。
升了段位的戲子,自然不再是一般的藝伶,而是“大家”。
作為鎮樓的頭牌花旦,倪嫣更是名滿金陵的戲曲“大家”,但在某些頑固的老一派人士眼中,這類人始終還是入不得流的賣藝戲子罷了。
不得不說,她的戲和曲子是真的好,演繹的入木三分。
白昊時不時的從人家的天靈上鑽出來,漂浮著觀察四周的環境。這裡的“人”似乎看不見他,就連寄身的公子哥也沒發現,頭上頂著這麽一個“幽魂”。
噫,終於見到老熟人了,還不止一個。
一位身穿長衫馬褂的中年士紳,頭上也飄出來一具幽魂一樣的幻影體,樣子很像金東來。而在不遠處的人群之中,一個穿著製服的巡捕將手按在配槍上,虎視眈眈的盯著舞台上。而頭上所在,正是徐龍的意識體。
徐龍這家夥,瘋了不成?居然忍不住,反向控制了寄身體,他想幹什麽?
金東來似乎也發現了,看向白昊並作出了示意。二樓走廊上,一位士紳也在聊著天,寄身在天靈上的李琛轉過臉,看向樓下注視著他們。
另外白昊還看到了梅芬的意識體,在舞台的側方階梯上,有一個像是戲班的勤務人員,梅芬就飄浮在她的頭上。可惜的是,梅芬已然失去自我,神志呆滯而惘然。
此情此景,頗有些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的意思。心境清明者,不會輕易被侵擾,自然也就當作是在看一場大戲。
當真事不關己?
此時,徐龍入了局。他把自己代入到故事人物當中去,以意識佔據了這個世界的寄身體。
他的行為有點毛躁,情緒很不安。
原本佩戴的一把左輪手槍,取出之後變成了雙槍,那個巡捕的模樣也變成了徐龍的樣子。
他加快腳步走向舞台,雙槍在他手裡微微顫抖,異常亢奮。視線不斷在公子哥和花旦所在的位置轉換,神情惶恐。
“嗬嗬……我知道你是誰了,該死的一群蛀蟲,我徐龍這就代天道收拾你們……”
從他離舞台越來越近開始,附近的場景就產生了變化。
當他舉起雙槍,沉甸甸的雙手猶如平舉著兩塊大石頭,幾乎壓著他喘不過氣。
在人群之中,槍口瞄準了台上的花旦。
好不容易走到這裡,可他卻扣不下解鎖的扳機。徐龍眼中盡是莫名的恐懼感,他的雙眼在四處轉動,熱汗不斷從頭上滲出……
從他身邊開始,來來往往的人潮全部停滯下來,目光都看向了他!
樓下的,樓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千姿百態的人紛紛都不約而同的注視著他。
密集的焦點下,徐龍瞬間成了全場最為矚目的一人,那種感覺就像是被剝奪了所有的私隱,在眾目睽睽之下撒歡赤奔。
冷冰冰毫無情緒的眼神,冷酷而無情才是最令人奔潰的感情回應。
人影在旋轉,場景在扭曲,徐龍的眼睛和嘴巴睜得圓大,全身的經脈和血管在膨脹……“啪吱”的一聲,像是綢緞撕裂的清脆聲。
一個大活人的身體,猶似紙片一般被切割成無數個碎片,在風中消散。驚愕,無措的表情凝固在這些碎片之中,
一切來的那麽的突然,瞬間就被抹殺。 所有的影像,在這之後開始倒退,恢復到最初他們來時的地點。
經過短暫視覺上的黑暗,畫面漸漸清晰。
園池的上方,白昊的意識體依舊在漂浮著,似乎他從未離開過一樣。接著下一秒,同樣的一次靈魂遊離又在重複經歷一遍。
絲毫沒有一點的改變,白昊漂浮在自己的寄身體上,又一次駐足在舞台之下,看戲聽曲。其他幾位,所在的位置和人物也沒有變化。
他們也在注視著自己,唯獨徐龍的意識體不再出現。巡捕的身影走來,該幹嘛還是幹嘛,似乎那一道抹殺對他並無影響。
難道,徐龍真的,就這樣被抹殺掉了?
金東來的意識體多了一分拘謹,幾乎放棄了所有的妄想。見識過徐龍被抹殺的場景,誰還敢胡亂造次。
但,就真的什麽都不做,寄身在場景中人物的身上,看著別人品酒喝茶看戲聽曲嗎?雖說,台上的那位花旦的確是名不虛傳,整個戲曲班子的演繹很具可觀性。
不過,這不適合昊哥這個年齡段的小青年啊。
倒是老爹和九爺那樣的老鹹魚,就十分對胃口。他們可以這樣,一壺茶一碟小點心,就能在台下鹹魚上一整天。
此刻,昊哥年輕的心,是極度浮躁的好不好!
……
……
“少爺,老爺吩咐我來接你回去。”
正在陶醉中的公子哥,被粗莽的叫聲惹得有些煩躁。
他捏斷雪茄丟在腳下的痰罐子裡,呵斥道:“有什麽急事非得這個時候?我敬重你才喊你一聲五哥,可別讓我失醜於人前啊!至於我爹,我自會向他交代。”
臉上有刀疤的男子抱拳說道:“老爺吩咐,要馬上帶您回去!”
公子哥重重拍響桌面,站起身來懟著刀疤男喝罵:“不開眼的家夥!你以為,爹能照看你一輩子?馬上滾出去,跪在我爹膝下說,我有事晚點回!”
刀疤男緩緩抬頭,眼神漸漸變得陰狠:“莫讓我難做,老爺的命令是要押你回去!少爺,倘若你還在乎那個女人,就跟我走吧。”
聞言,公子哥心裡一陣冷顫。怎麽會這樣?爹的態度怎會變得如此……決絕?
無可奈何,家中有嚴父叛逆不得,公子哥只能給女子留下幾句情話,便讓自家的一眾保鏢挾持著離開了菁華樓。
殊不知,這一別竟成永訣。再回首,卻已是百年身。
“砰砰……”
金陵城中,璀璨煙火自高空中不斷炸響,無數造型不同的煙花在天空中匯成精致可爍的形態,十分歡慶熱烈。
菁華樓,裙樓之內。
白昊再次睜開眼之時,眼前竟是一片火海,四周全是洶湧暴烈的火舌,那股灼熱感幾乎能把人生生蒸熟!
在他的身邊,還有七八個惶恐逃亡的男女。而隔著一面木窗牆的偏廳,那裡也有三四個在掙扎求生的人影。這些人,在呐喊著,摔打著,瘋狂撞擊著,仍是無法突破那面木門和木牆。
花娘在火海中哭喊,火星已然燒至她的頭髮上。梨園領班曹爺雙手血肉模糊,他朝著火門打出最後一拳,卻隻爆出一小撮豁口,才面露難以置信的眼神倒下。
這兩間房的所有出口乃至窗戶通風口,全部被鐵板封死,甚至還有特製的鐵絲網罩實在四周,除非你有神力通天,否則很難逃出生天。
樓下院子裡有不少蒙面人,為首的一人陰沉的說道:“不要留下把柄,按計劃行事,再轉移到後山就近處置!”
身後的一眾黑衣人紛紛回應,那一人才轉身離去。
這時,白昊脫離了火海中的寄身體,飄浮出樓外的空中。卻見李琛和金東來早已在外面,注視著那一群神秘人的動向。
他發現自己說不出話,怎麽也喊不出聲,對方自然也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只能互以動作示意。
白昊心想:這個鬼煞的法場莫非就是所謂的鬼蜮,而那些由磁場影響產生的空間漩渦,有可能就是鬼主前世的記憶烙印,這一段殘酷而可怕的回憶隨著鬼主的怨念加深,就形成了一個屬於它自己的世界。
他們幾個闖入這個世界,到底是有人故意為之,亦或是在恰好的時間段無意遇上的呢?
突然,白昊低頭凝視,發現自己的視線可以透視樓層,看穿地下的情景。
在下一層,那是倪虹的房間,也有火勢燒起。在橫梁上有一根斷掉的麻繩,後腦被砸出血跡的兩個黑衣人,跌跌撞撞的跑下樓去。
地下室的甬道裡,倪嫣後背上交叉纏著紅綢帶綁在倪虹身上,艱難的趴著爬行。奄奄一息的倪嫣脖子上有瘀黑的勒痕,臉色陰黑,眼角嘴角都在滲出鮮血。
倪虹嘴唇都咬出了血沫,自己手上腿上都有斑斑血跡,可她依舊奮力的奔跑。她想逃出街道之外,但四周都是在搜索的黑衣人,她被迫跑入後山。
“姐姐!!睜開眼呀,看看我啊!不要睡,不要離開虹兒!”
“那個畜生!他騙了我們,他騙了所有人!為了富貴,為了家世,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姐姐……你真是傻。都怪我,都怪虹兒……”
“狼子野心,天殺的小人!惡毒卑鄙的魔鬼,你怎麽能這般的狠心,謀害為你付出一切的女人!!世上所有最毒辣的詛咒,也不足以抵消你的罪行!”
“不要啊,姐姐……”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後山的哪處。
終於,在一處枯井旁,倪虹乏力倒在一邊。她爬向倪嫣,悲泣的撫摸著對方的臉,那副世上最為美麗而動人的面孔,此刻卻已是死灰一般散發著惡氣的臉。
在她背起倪嫣的時候,就感受到對方沒有了生機,可她抱著一絲的希望。希望老天能給她們一次機會,一次悔過的機會。
可惜,她最愛的姐姐,終究還是離開了她。
那個男人,那個口口聲聲說著至死不渝的男人,為了家世拋棄了她們。還要以這種惡毒的詭計謀害她們,這是怎麽啦?
你不愛了, 就放手。為何,還要殺我……
少女抱著倪嫣冰冷的身體,呢喃道:“我也累了,姐姐……等等我,虹兒不會讓你獨自一人上路,無論去哪裡……有你的地方,就會有……虹兒……”
遠處,傳起了雜音,似乎有人已經順著痕跡,圍攏了過來。
“嗡……”
少女睜開疲倦的眼睛,看了一眼無名指上的那枚玉戒……血光流轉,氣蘊悅動,裡面……竟然出現了倪嫣的面孔!
不知是否幻覺,下一秒少女醒來,異常消失。但她忽然覺得精神好了些許,神志清醒了不少。突然間,她像是想到了些什麽。
她摘下了倪嫣手上的玉戒,戴在自己手上抱起對方的遺體。輕聲道:“虹兒……不會讓他們得逞的,永遠也不會。有今生無來世……不,我虹兒偏偏要舍棄今生,換取來世哪怕只有一刻的時日,也要為姐姐你討回公道!
姐姐,虹兒願以自己的少女之赤心……起誓!必定要窮遍天下萬法,但求某一日回來你的身邊,把你……帶回來,和我一起手刃仇人!”
少女對著玉戒發下了血誓,將倪嫣的遺體丟下枯井!她推倒了上沿的磚塊,掩埋了這一處的痕跡。
她翻越圍牆,潛入園林的一處荷花池內。
半響過後,那個為首的蒙面人帶著十幾個黑衣人來到園池旁,他摘下面罩露出了臉上的刀疤,揮了揮手。
十一具被油布包裹嚴實的物體,相繼給綁上鐵球沉入池塘之下!
潛伏在荷花下的倪虹,親眼目睹了這一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