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還是要面對這麽多死者遺屬啊。”
蘇晴彎腰拿起陸路桌面上的耳機,凝神聽了一會兒,嚇得丟在地上。
“惡作劇。”陸路挪開座椅,撿起耳機,無奈地笑了笑。
“什麽人乾的?”
“不知道,可能是遺屬想要多爭取點賠償金,之前不就有人試圖通過模仿死者口音,把音頻文件匿名發到老陳郵箱,給老陳嚇的住了半個多月的院。”
“哦哦哦,就是那次被保險者弟弟偽造錄音的案子呀。”
經他這麽一說,蘇晴才想起這種事情之前確實發生過。
那是半年前的一起騙保案件,負責核定死亡保險金的老陳在加夜班的時候,郵箱裡收到一封標題為是死者遺言的音頻文件,“死者”以自述的口吻向老陳講述了自己上吊自殺的前因後果,並且表示這一切都是兒子和兒媳給逼的,所以想將保險收益者從兒子改為自己的弟弟。
當時辦公室裡就他一個人,聽到一半高血壓就犯了,不過還好被巡夜保安及時發現送往醫院,要不然他自己的那份死亡保險就可以立即生效了。
也就是在老陳住院的這段期間,陸路才能有機會從業務支援部調配到負責死亡保險金的核定工作,雖然經常加班,但是翻了幾倍的的工資卻讓他的生活好過了不少。
“那次算是騙保吧?人抓到了嗎?”蘇晴問道。
“還沒有呢。因為並沒有形成保險金額被騙取的案件事實,隻能算是惡作劇,被抓進去教育了幾天。”
“那這個呢?是不是也算騙保?”蘇晴指了指電腦屏幕上正在播放的音頻文件。
“公安部門已經回復了,查無對證,老太太在音頻裡邏輯混亂,言語不清,不能當做證據來用。”
“真沒法子……說句玩笑話,這種拿死者利益開玩笑的人,都應該關進去撿肥皂!”
這女人長的漂亮,身材也好,做事沉穩幹練,堅決果斷,是陸路的頂頭上司,就是對待是非問題從來不掩飾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心直口快,一根腸子通到底,基本上是心裡想什麽,嘴上說什麽。
蘇晴嘮叨著,用胳膊撐著好看的腦袋,指了指陸路桌面上打開的檔案盒,說道:“這就是‘林鳳霞’的核定文件?”
陸路點點頭。“林鳳霞,五十七歲,與兒子兒媳不和,從自家五樓的窗戶上跳下去,當場罹難,聽外勤部的同事說,他們去的時候,林鳳霞的兒子兒媳還在客廳裡看電視嗑瓜子,根本不像死了老人的樣子。”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三起老年人自殺了吧?”
“是啊……”陸路微微歎息說道。“每年光是咱們負責的業務區,最少都有四十多份老年人死亡保險金完成支付,還有三十多份支付失敗,支付失敗的原因都是自殺未遂,這還不算將近一千份的老人意外死亡賠償,也就是說,平均每天都會有3-4名老年人因為各種原因辭世,而且你猜這些人最主要集中在什麽年齡?”
“多少?”
“六十歲,正當安享晚年的年紀。”
“他們為什麽要自殺?都到了這個歲數了,還有什麽想不開的?”蘇晴瞪大了眼睛問道。
“寧在世上挨,不往土裡埋,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沒有人會選擇自殺。”
陸路從桌子上堆積如山的死亡保險金申請文件堆裡抽出幾份,一邊翻一邊說:“一對老年夫婦,同時喝農藥自盡。老太太當場死亡,老爺子沒死,
但家屬並不送醫院。第二天家裡人給老太太辦喪事,就讓老頭躺在床上看。第三天,老頭命斃,就著為老太太辦事的靈棚,立馬又為老頭辦了喪事。” “這個,老人生前行動困難,沒辦法站在板凳上懸梁,隻能在窗戶上架一根繩,蜷起雙腿吊死。”
“還有上個月送來的,老人自殺前擔心子女不埋他,自己在地裡挖了個坑,躺在裡面邊喝農藥,邊自己往身上埋土。”
“平靜,而又慘烈。”蘇晴搖了搖頭。“希望我們老了不會這樣。”
“誰知道呢。”陸路苦笑說道。“大部分自殺的老人在生前都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鬱症,就像這個林鳳霞,如果這個錄音是在她自願情況下完成的,那麽很有可能,林鳳霞在自殺之前就已經患上了一定程度的心理障礙,失去自製能力,分不清現實與幻覺。畢竟有什麽人會從窗戶跳出去,然後摔死在自己床上呢?”
蘇晴點點頭,對於陸路的業務能力她一向是極為認可的。這個部門新職員從一開始就展現出了對於文字數據的分析和挖掘能力,入職半年來,已經接連破獲數起被精心策劃過的騙保案件,為公司挽回了不可估量的潛在損失。
“那林鳳霞的遺屬賠償金神申請,是不是可以交給支付中心完成支付了?”她問道。
陸路沒有立即回答,他掀了掀那遝文件,在記錄保險金受益人的死亡保險金申請書下面,找到“死亡原因”一頁,然後當他用手指點在第十二項“外因死亡(自殺)附加事項記錄”上時,蘇晴愣住了。
死亡原因:非典型機械性損傷致死(高空墜落)
加注:辭世的林鳳霞在床上死於墜樓的特征是可能的嗎?
加注是法醫在對死者進行死亡特征鑒定時,所產生學術上質疑的一種備注。這對死者死因鑒定並不具備法律效益,但是可以對保險公司進行保險賠償時提供建設性意見。
陸路手指點著文件,打量一下正在失神的蘇晴。
“是錄音裡那件事麽?”蘇晴半晌才問出來一句。“林鳳霞真的從五樓墜落,然後摔死在了自己的床上?但是她在錄音裡說的不是成成嗎?”
陸路搖搖頭。“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也不會將工作拖到現在了。”
“會不會是死亡現場出了什麽問題,屍體被移動過麽?”
“根據公安部門還有外勤同事的現場勘查詢問記錄來看,林鳳霞所居住那個小區,包括單元樓附近,並未發生過任何自殺行為,也沒有留下所謂的現場。”
蘇晴微微側頭,手指在死亡原因那一欄敲了敲。“是不是需要再去查一查?”
這時,電話響了。
蘇晴拿起話筒,雖然不是業務部,但是他們還是需要面對一些死亡保險賠償金正在流程中的遺屬谘詢。
陸路見她低低地說著“是、是”,平時雷厲風行的她,此刻眉眼上呈現些許緊張,便壓低了聲音問道:“有什麽困難嗎?”
陸路有著三年的業務支援部工作經驗,對待電話谘詢很有一套。
“是死者遺屬。”蘇晴用手捂著話筒說道。
“……明白了,我來吧。”
見陸路答應,蘇晴好像松了一口氣。她沒有離開,有些緊張地坐在旁邊,看著陸路。
“喂,抱歉,讓您久等了。我叫陸路,是死亡保險金核定部的職員。”
對方什麽也沒說,但是在不斷地清嗓子,似乎是個女人。
“您需要谘詢什麽問題?”陸路看了蘇晴一眼,重複說道。
“我剛才說過了。”
是一種壓抑到從肺裡發出的沙啞嗓音,對方似乎很緊張。
“你們會不會不賠我錢?”
“不好意思,嗯……您在我們這裡辦有人身保險嗎?”
對方沉默,又是清嗓子的聲音。
“您可以提供被保險人的身份信息,或者保險單號,我現在就可以幫您查詢賠償的相關進度。”
又詢問了一次,對方開口說話了。
“我隻想問,如果是自殺,你們會不會不賠給我錢?”
“如果亡者是在投保兩年時間內選擇自殺,那麽將會是責任免除的。”
“責任免除?”
“對,就是說,不能支付。”
“這是為什麽?”
“在商法上,與自殺有關的行為都屬於責任免除的,但是保險條款上,則有一個兩年之內的限期。”
“為什麽要這樣!”
女人的聲音顯得有些動怒,她似乎就是為了確認這個才打電話來的。
“設定這種條款是處於‘人壽保險不得鼓裡自殺’考慮的……”
因自殺而責任免除的設定,對人壽保險公司而言,也是令人頭疼的部分。
假如沒有很好的明文規定,那麽對於那些有輕生念頭的人來說,每個都買了高額保險後再了結生命,給家人留下生活保障反而促使其自殺的決定。
進一步說,如果自殺也支付保險金,結果可能會鼓勵了自殺。
可若一家的頂梁柱死了,遺屬的生活因此窘迫,而又因為是自殺,致使遺屬領不到保險金,就會使受益人失去保障,有違保險的宗旨。
而根據世界衛生組織調查,如果一個人在投保時就有圖謀保險金的企圖,則很難拖到兩年以後再實施這個行為。
所以全世界的人壽保險公司都設定了在投保兩年期限內自殺責任免除期。
主要是為了減少逆選擇,避免懷有自殺企圖的人購買人壽保險。
“請問您還在聽嗎?”
對方繼續沉默著,喘息聲隱約可聞,陸路坐在椅子上握著話筒,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此刻的想法。
打電話來,自然是想問一些有關於自殺免責的事,但也有可能是她在自殺之前,無意識地要給誰一個求助信號。
當然,就算對方現在撂下電話直接從窗戶跳出去,對陸路而言,在法律上、道義上都沒有任何責任。他隻是工作需要,純粹為客服解答問題而已。
不過,陸路覺得還是得試一試。
可怎樣做,才能讓一心想要自殺的人放棄這種念頭呢?
“你知道林鳳霞吧?”
陸路感到攥著話筒的手心滲出了汗。
“您,您想說什麽?”
“林鳳霞是我媽。”
“而且,我感覺,我也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