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一向不愛把人往壞處想，可她這是不想，並不是笨，所以一下就明白了趙建國的未盡之意。

　　她覺得自己都有點不認識眼前的人了，以前那個堅毅爽朗的趙建國怎麽變成這樣一個黏糊糊又陰鬱的人！

　　“趙建國，你父母和兄弟姐妹最近怎麽樣了?你娘現在讓你進家門嗎?”

　　自從他答應了葛家的那些條件，他家裡就一出接一出地鬧騰，先是老娘又一次鬧了上吊跳河，好在這回沒跳井，可能是因為上次跳井真掉下去嚇怕了。

　　後來發現這招嚇唬不住他了，就去公社鬧，要不是韓進和劉石頭這兩人坐在那太嚇人，公社辦公室都得讓他們一家子給砸了。

　　不過還是砸了好幾間辦公室的玻璃，劉石頭不知道為什麽，對這位新來的上司特別有意見，來家裡吃飯的時候還幸災樂禍。

　　“賠了二十一塊錢，都是跟供銷社賒帳的，從這個月趙建國的工資裡扣，不知道到時候老葛家怎麽鬧呢！”

　　老葛家第一個月就拿不到錢，那肯定是要給趙建國一個下馬威的。不過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更棘手的事是他這個月就沒吃沒住了。

　　他爹娘把他從家裡趕出來了，他從部隊退伍帶的錢除了分給老葛家，剩下的都拿出來安撫他父母了，現在身上一分錢沒有，又被從家裡趕出來，只能在辦公室拚桌子睡。

　　這一睡就睡了快一個月了，他爹娘放出話來了，他敢去養別人家的老，就不認他了，可能他以後還得長期在辦公室睡桌子。

　　香香這個問題很是讓人難堪了，不過她一點不內疚，趙建國對她隱藏的用心實在是讓她對他善良不起來。

　　他自己想怎麽生活那是他的事，但是不能把別人也拉過去一起遭罪，特別是人家還跟你早就表明態度並且毫無瓜葛。

　　趙建國不知道為什麽臉上有點不健康的潮紅，像是長期身體不好的人忽然發燒的樣子，“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香香歎氣，“上回在醫院的事我不想再經歷一回了，那回是你姐和你妹妹，這回要是輪到你爹娘，他們可能受不了在公社武裝部那個罪。你也知道，韓進脾氣不怎麽好，對你們家裡人的評價也不太好。”

　　這個威脅聽著輕飄飄，實際上分量有多重趙建國再明白不過，如果他家裡人來找周蘭香鬧，以韓進的脾氣和手段，那真不是他能解決得了的。

　　他頹唐地低下頭，露出頭頂一個月來新長的白發，“小香，你放心，我不會把你的病根韓進說的。”

　　香香聽著特別別扭，“你想說就說吧，你會知道只是醫院的大夫醫德有問題，並不是我跟你的關系比跟韓進好。”

　　趙建國走的時候回頭看了兩次香香，走得有些慢，可一直到他開門出了院子，香香也沒叫住他，更沒跟他說一句安慰的話。

　　他疲憊地靠在韓家的大門上，好一會兒才像聚集到一點力氣，慢慢地往葛家走去。

　　他現在一周要來兩次，給葛家做一些需要力氣的零活，葛老大夫妻倆現在身體都不好，還沒從喪子之痛中走出去，見到他跟見到仇人沒什麽區別。

　　而每次他去，馬二春又一直跟著他，意圖再明顯不過，她還是沒放棄要嫁給他。

　　在別的姑娘看來趙建國拖累這麽大，家裡人又彪悍得蠻不講理，嫁給他還不如嫁給一個普通農村小夥，可在馬二春看來，趙建國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男人了。

　　他的錢大部分是要拿來養她的兩個閨女的，那跟給她沒什麽兩樣，他又不是一直掙這35塊5，以後肯定工資會越來越高，過幾年好日子就來了。

　　如果她嫁給趙建國，以後公婆靠他們來養老，她只要照顧好倆孩子，少給公婆點錢他們能說出什麽來?

　　最重要的是，她一個寡婦，就是再找能找著什麽好的?人家趙建國不管怎說是國家幹部，還是未婚的大小夥子！

　　所以別人看不上趙建國，馬二春可是把他當香餑餑，沒回他來家裡挑水劈柴種自留地，她都會端茶倒水噓寒問暖，還私下裡偷偷給他做過一雙鞋。

　　今天馬二春又把那雙千層底布鞋拿出來來給趙建國換上，“你在家乾活別穿皮鞋，皮鞋留著上班的時候穿，在家穿布鞋多舒展。”

　　要是平時，趙建國肯定一句話不說，當沒聽見，繼續乾他的活，乾完趕緊走。

　　可今天他心裡一直揣著的那個念想一下沒了，想著韓家老宅那個寬敞富足的院子，想著站在一片花團錦簇中的周蘭香，他忽然就明白了，他現在真的今非昔比了，他永遠都給不了她那樣的生活。

　　所以她也永遠都不會看得上他了。

　　他看著蹲下身要給自己換鞋的馬二春，有一瞬間的愣神。

　　現在，他隻配得上這樣身板厚實心思粗糙愚昧笨手笨腳的農婦了吧?而周蘭香那樣的人，不會看得上這樣落魄的自己，他也養不起那樣的女人。

　　馬二春看他沒有像平時一樣避如蛇蠍，趕緊抓住機會去解趙建國的皮鞋帶， 用平時絕不會有的麻利迅速把兩雙鞋帶都解開了，正要給他換鞋，趙建國忽然醒過來一樣，撒腿就跑了出去。

　　馬二春趕緊追了出去，趙建國已經迅速跑出了葛家的院子，剛跑到當街就踩上了鞋帶，撲通一聲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大馬趴。

　　正是下工時間，外面很多人，他這樣普通一聲摔了出去，還把鞋都摔出去老遠，身後又跟著慌慌張張的馬二春，就很容易讓人聯想點什麽了。

　　扁頭娘挎著豬草籃子嘎嘎地笑了出來，“趙同志，你這是幹啥，從炕上下來怎連鞋都沒穿就跑出來了?”

　　這個鞋都沒穿說得跟褲子沒穿似的，擠眉弄眼的樣子讓周圍的人都跟著笑得很不尋常。

　　趙建國這一跤摔得實在是太嚴重，腦子嗡嗡作響，身上火辣辣地，根本就沒辦法注意身邊的情況。過了一會兒他緩過來點，馬二春已經羞答答地跑過來給他腳上套上了那雙千層底布鞋，又羞答答地跑回去了！

　　本來大家還只是看熱鬧，這回不用說也已經坐實了，趙建國就是從趙二妮的炕上跑下來的，褲子都沒穿好，不是，鞋都沒穿！

　　不過已經沒人在乎他到底什麽沒穿好了，反正在大家眼裡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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