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香和芳丫姐收拾完去磨房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韓進已經磨完了豆子,正在濾豆渣。
他們第六生產隊有兩盤石磨和兩盤碾子,一套在村口老槐樹下邊,一套在磨房裡,磨房連著豆腐房,就是為了方便做豆腐磨豆子。
過年生產隊一口人分了兩塊豆腐,但在人人都特別能吃的年代,這兩塊豆腐啥都不夠乾的,所以日子稍微過得去點的人家都會在年前自個拿豆子去生產隊的豆腐坊做豆腐。大多數都是三四家合夥做一板,一家出個五六斤豆子,能分十多塊豆腐,省著點就夠過年吃的了。
今年周蘭香分出來的晚,年前事兒又多,就排到臘月二十八才做豆腐。
芳丫姐和趙五嬸、杆子嬸、大楞嫂子幾家也一直等著她一起做,跟她一起做豆腐不用請隊裡的豆腐官兒給做,一家能省一斤豆子的手工錢。
當然,對芳丫姐幾家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小香做得豆腐好吃,那大豆腐又嫩又滑筷子夾上去還不散,一點豆腥氣都沒有,澆上一杓大醬空嘴就能吃好幾塊!
但周蘭香不會做乾豆腐,不過也沒啥,乾豆腐吃得不多,到時候來豆腐坊拿豆子換兩斤就行了。
做豆腐這活看著簡單,可要做好真不容易,隊裡的豆腐官兒老馬頭做了一輩子豆腐,也沒做出小香那個味兒來。
這還得從周蘭香的太姥姥說起,老太太當年是從南方逃難來的東北,做得一手好針線,灶上也不比城裡館子的大師傅差,還會繡花唱曲彈樂器,不過彈唱沒人見過,也就只能是家裡人說說。
據說太姥姥是南方大戶人家從小養大的丫頭,因為長得好看人又本分,家裡老爺太太讓人教了她不少本事,就是準備以後長大了給少爺做小的。可惜後來兵荒馬亂地到處打仗,少爺出國留洋再沒回來,太姥姥也在逃難的時候跟老爺太太失散了,還被炮彈炸傷了腿,臉上也做了疤,這才一路輾轉流落到了關外這個苦寒之地落下腳。
太姥姥一輩子就生了姥姥一個女兒,姥姥也沒兒子命,就生了周蘭香她娘和大姨兩個閨女,再到周蘭香他們這輩,太姥姥後輩不少,可一個都看不上,也一個都沒教出來。
姥姥小時候時候又是打仗又是災荒,就顧著活命了,後來又嫌棄大姨手腳粗苯,張桂榮這個腦子裡隻長了一根筋的老人家就更看不上了。
大姨沒閨女,太姥姥又說周蘭葉浮精神腦子不夠靈醒,直到生了周蘭香,老太太才終於滿意了,這孩子聰明手巧,性子還好,最重要的是長得最像她!老太太就把一身的本事全傳給了這個小曾外孫女。
太姥姥是周蘭香十二歲那年去世的,在那之前每年周蘭香都要去她身邊待一兩個月,老太太一門心思地教她,做飯、裁剪、繡花,那些東西是她不說周蘭香想都不敢想,原來有人能活得這麽精細!
這也是前世結束以後周蘭香進城就能找到工作的主要原因,就是後來到了省城,給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做保姆,也照樣特別受歡迎。
只可惜太姥姥不識字,也沒教周蘭香識字。當然,傳說中老太太會的唱曲彈琴什麽的,老人家也從來沒在她面前提過。
所以周蘭香會做豆腐,而且最擅長的是點豆腐腦。據說在太姥姥的家鄉,豆腐腦叫豆花,是跟北方人吃玉米餅子一樣平常的吃食,家家女人都要會做的。
韓進已經把做三板豆腐的九十斤黃豆都磨出來了,芳丫姐狠誇了他一頓:“你看看進子,
幹啥就是麻利!不像你柱子哥,我早上就說讓他去生產隊借驢,他就在家磨蹭著掃雪劈柴火,等他磨嘰完了人家進子都把驢借來磨完了!連驢都還回去了!” 韓進過濾豆渣的手頓了頓,看了一眼芳丫姐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憋住了沒說。
他要是說這些豆子都是他一個人磨的,根本沒驢什麽事兒,芳丫姐那大嘴巴,肯定得嘎嘎笑一天,還得到處宣揚他比驢還好使……
小時候的遭遇太難忘,他還是別給自己找不自在了。
過濾完豆渣,把豆漿放到大鍋裡煮,這個就得香香來掌握火候了,豆漿稍微不慎就容易煮糊,一鍋豆漿就毀了。
香香拿著大杓在鍋裡不斷地攪和,韓進坐在灶膛邊添火,聽香香指揮,火小一點,大一點,都到什麽程度,這是芳丫姐都沒辦法跟她配合的,只有從小就給她燒火的韓進最明白。
等豆漿煮好了,芳丫姐就讓圍在鍋邊的孩子們回家拿暖壺過來灌豆漿。
豆漿就是豆腐,平時生產隊的豆腐官兒是一口都不給大夥喝的,現在自家做豆腐了,孩子大人當然要喝個夠!
小山抱著家裡新買的兩個印著牡丹花的紅色鐵皮暖壺過來,引得拿著竹子殼暖壺的大虎花妞一群孩子稀罕了老半天,周蘭香就給各家的暖壺都灌滿香噴噴的豆漿,然後大夥就一人一個大碗,敞開了喝個夠!
喝得肚子溜圓,周蘭香就開始點豆腐了,鹵水點豆腐最要求技術,她把鹵水往鍋裡加的時候,一屋子大人小孩兒都不說話了,瞪大眼睛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就怕自個一出聲打擾了她。
把豆漿點成豆腐腦,就把豆腐腦放到豆腐板上壓出水分成型,這就是大豆腐了。
豆腐上了板,剩下的大半鍋豆腐腦就可以敞開了吃了!
周蘭香來的時候就端了一盆她早上做好的鹵,是專門為吃豆腐腦做的,稠稠的鹵裡有木耳絲、黃花菜、榛蘑、胡蘿卜絲、用豬油炒得香香的,放了蔥薑絲,出鍋前還勾了油亮粘稠的芡,一盆鹵放在那早就饞得孩子們淌哈喇子了。
一人一個大碗,盛熱乎乎嫩生生的豆腐腦,澆上一杓香噴噴的鹵,再撒上點周蘭香種的新鮮小蔥和香菜,最後再撒上一點炒得紅彤彤油汪汪的油辣椒,那顏色,那味道!大人們看著都忍不住咽唾沫!
幾家人圍著大鍋一通猛吃,唏哩呼嚕一會兒就人人一頭熱汗。
至於剛喝進去的豆漿?兩泡尿就尿出去了,那玩意兒哪能當飽啊!
連最小的小虎妞都喝了兩大碗豆腐腦!
韓進知道香香愛喝甜豆腐腦,這也是受那位太姥姥影響,就偷偷給她的碗裡放點紅糖不放鹵,紅糖是他專門拿過來的。看她秀秀氣氣地拿杓子舀起一杓吃進去,他心裡也熱乎乎甜絲絲的,比自己吃了甜豆腐腦還舒坦。
吃完豆腐腦,各家分了豆腐,孩子們爭搶著樂顛顛地端回家去,一路高興得又叫又跳,大人吼都吼不住。
芳丫姐在大虎的腦袋上拍了好幾下也沒治住這個淘小子,只能趕著柱子哥趕緊跟著,可別讓這淘小子半路把一盆豆腐給摔了!
看柱子哥老母雞一樣張著手護著仨孩子走了,芳丫姐臉上的笑就更盛了,“小香,你看看,這過日子啊,就是過孩子,你再大點就更知道了!你聽我的,趕緊找個合適的結婚,生幾個俊丫頭淘小子,那時候你就知道日子怎過才是有滋味兒了!”
周蘭香笑著點點頭,看著一群孩子眼裡也有向往,她是真稀罕孩子,就是為了能有幾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她也是願意找個人結婚的。
做完豆腐回來已經是下午四點了,東北的冬天白天特別短,這個時候天就要擦黑了。周蘭香留下十塊豆腐,五塊準備晚上燉了,兩塊明天早上給他倆蘸醬吃,這倆孩子特別愛吃,剩下的三塊留著明天炸丸子。
其他的豆腐放不住,讓小山和小進拿到老宅去凍起來。
他們今年做了一板豆腐,有四十多塊呢,讓倆小子敞開了吃!
晚飯還是得做,他們剛吃完一頓豆腐腦,正常來說就不用做晚飯了,可周蘭香得做,家裡倆大孩子,都是肚子沒底兒的年紀,別說隻吃了頓豆腐腦鬧個水飽,就是剛吃完一頓正兒八經的飯,隔倆小時他倆還能再吃一頓,而且還一點不帶少吃的!
好在家裡的糧食都在她手裡,那倆孩子對一頓能用多少一點譜兒沒有,她也能隨便地往裡加,五十斤白面仨人吃一個多月,她說沒吃完那倆家夥也一點不會懷疑。
當然,她也得意思意思地往裡加點粗糧,十碗白面裡放一碗玉米面半碗高粱米面,就是三合面的饅頭,那倆小的除了覺得自家的饅頭好吃之外,啥都看不出來!
周蘭香先把明天要炸丸子的面和出來,東北天氣冷,面得放炕頭髮一晚上,然後泡木耳、蘑菇、猴頭、海帶這些乾貨,還要把凍魚凍肉拿回來解凍,屋子小,幸虧小進早就打出來一個好幾層的木架子放到灶台旁邊,要不還真沒地方放這些東西。
小進和小山回來,又把發面的大盆端到老宅那邊去,順便把在那邊廂房凍著的野雞野兔拿到屋裡解凍,再把凍梨、凍花紅拿過來一些用涼水泡上解凍。
發面的盆雖然不小,這邊其實也放得下,可韓進不乾,年前包豆包發黃米面的時候他就堅持把發面的大盆拿老宅去,還不讓放香香以前住的西屋,堅持放東屋他的炕上發,芳丫姐特別奇怪,“你那炕上風水好?發出的麵包豆包好吃?”
韓進就看傻老娘們一樣看她,“誰家大姑娘住的炕上放個磨盤大的大盆?那像啥了?”香香雖然不住在西屋了,可那就是她的炕,他根本不能想象香香睡覺的時候摟個大盆!
芳丫姐又是一頓嘎嘎大笑,根本不在乎韓進的臭臉,“一看就沒媳婦!你把大姑娘想得太嬌了!大姑娘困了別說摟個盆,就是摟頭豬也能照樣打呼嚕!”
為這話韓進好幾天沒搭理芳丫姐!這老娘們的嘴可真欠!
明天要吃的東西都準備差不多了,周蘭香就開始做飯,今天還是吃三合面大饅頭,燉個豆腐再加上幾樣爽口開胃的小鹹菜,簡簡單單卻熱熱乎乎,小山和小進果然很給勁兒,倆人吃了一大鍋饅頭啥事兒沒有的樣子,吃完飯還能一人吃一堆核桃松子再吃幾個凍梨!
小山一邊吃梨還一邊跨姐姐燉的豆腐好吃,“跟雞蛋糕一樣!又嫩又滑溜,還特別香!有豆腐味兒,一點都不鹹!”
昨天二蛋家也做豆腐了,二蛋娘晚上燉豆腐,不知道放了多少大醬,反正今天二蛋說話都費勁,一整天淨灌涼水了!
周蘭香沒說話,只是笑笑。不是二蛋娘不會做飯,只是就那幾塊新鮮豆腐,不多放點大醬哪裡夠一大家子吃的?
芳丫姐吃完飯也過來串門兒,從明天起到過了破五,磨盤屯這邊的習俗是婦女不能隨便串門的,據說不吉利,芳丫姐未來五六天看不著小香,得趁今天多跟她嘮嘮嗑。
芳丫姐一來韓進就跑了,他都聽著了,這老娘們在院子裡問驢的事了!
韓進跑了也擋不住芳丫姐笑話他,跟周蘭香說笑了一陣,她就說起這回來的主要目的,“聽說老陳家那個五丫頭吐口了,答應跟進子相看了!進子啥意思?還真看上她了?”
周蘭香還不知道這事兒,一聽就愣住了,陳美蘭不是應該跟趙建國相看成了嗎?這倆人出啥問題了?
芳丫姐把嘴狠狠一撇,“他們家倒是心熱得狠!又是上趕著遞話又是在屯子裡宣揚,就怕誰家閨女搶了先!哎呀媽呀這回可真是太沒臉了!人家老趙家根本就沒接他們的話,人家跟今兒個就跟他們屯子老張家那個張小芳相看了!你說老陳家這回這臉可往哪兒擱!”
周蘭香一聽就替小進不高興了,“那陳美蘭這是沒高攀上趙建國才想起小進?”
芳丫姐一拍大腿, “可不是!要不我怎說可得讓進子好好想想呢!這樣的媳婦,就是長得不差有文化,還在大隊當個啥乾事,那也不能要啊!她這不是吃著鍋裡看著盆兒裡的嘛!說不定那心裡還惦記著趙建國呢!你再看看他們娘兒們出的這事兒!這樣的人家她門風就不正!以後說不定出啥羅爛呢!”
“小香,你跟進子可得好好說說,陳美蘭那不是看上她了,那是大亮媳婦逼著她嫁人掙彩禮,她沒招兒了!全屯子也就進子能出得起那麽老些彩禮,日子也眼看著就越過越紅火,這樣的好人家哪兒找去啊!
你看進子現在,從家裡分出來了,以後結婚就小兩口,沒婆婆小姑子也不用跟妯娌鬥心眼兒。那麽好的房子,那麽大的菜園子,比好幾家的自留地加起來都大!你看看那大柴火垛,那院子乾淨得一根草棍兒都沒有,一看就是正經過日子的人!
進子這是長大了,眼看著就不乾那些沒溜兒的事兒了,身板結實又能乾活,人還活泛,以後眼瞅著那就是全屯子數得上的好日子!”
芳丫姐越說越來勁兒,“大家夥都傳,韓老爺子走前肯定給進子留下錢了,老爺子那麽有成算,不把進子以後安排好了我都不信!”
周蘭香就抿著嘴笑,她不能跟芳丫姐透露什麽,可也不能騙她。
芳丫姐往炕裡擠擠,跟周蘭香擠擠眼睛,像小時候說悄悄話一樣,露出一個倆人都知道的笑,“所以說啊!咱家進子以後不愁找媳婦!可不能讓陳美蘭給禍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