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遜先生離開了唐的房間。
他在樓梯上遇到了兩個男孩,看上去足有十四五歲,其中一個有點細瘦,正在發瘋似地長個子的那種,淡金色的頭髮濕漉漉被掖在耳朵後面,在雙方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抬起頭來看了卡遜一眼——卡遜看見了一張令人記憶深刻的臉,不僅是俊俏,還有些其他的東西,卡遜一時半會的也說不上來,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這個男孩讓他聯想到了渾身長滿寶石藍圓環的小章魚。(注釋1)
他不喜歡這個男孩。
另一個男孩則黑得如同前一個男孩投下的影子,精壯的就像是一匹小公馬,他站在樓梯的一側,歪著身體,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匆匆自他們身邊跑過的成年男人。
*
“你說約翰.卡遜跑來是想乾些什麽呢?”
大約半小時後,男孩們尖叫著跳進了石頭砌成的大浴池,浴水熱氣騰騰,白霧繚繞,浴池大的足夠兩個男孩在裡面游泳,他們彼此潑水,輪番潛入池地,衝去身上殘留的鹽分與疲憊。
別西卜讓自己的身體浮起來,在水面上豎起自己的腳趾。
海洋生物學家和環境保護主義者和暴徒們穿的從來就不是一條褲子——暴徒們有著一只能夠與鯊魚相媲美的鼻子,他們能在千裡之外嗅到一張十元鈔票所散發出來的油墨味兒;他們從不放過任何一次攫取巨額利潤的機會,也從不忌憚使用任何一種暴力手段,只要能夠達成目的——如今的“馬索耶”的眼光已不再局限於紅燈區、賭場與毒品,他們同樣樂於承接一些別人(普通人)在常規狀態下無法完成的工程,譬如說,一片隱藏於原始濕地的天然油田,或是一份核電汙染處理合同,抑是某個破舊城區的搬遷與改造。當然,你不能指望暴徒們會安分守紀的乾活,那些多管閑事,礙手礙腳的家夥們(指環境保護主義者)種種無關痛癢的喊叫呼籲,或是那些與之相關的社會道德、制度甚至法律條令還沒能強硬到觸動到他們粗壯神經的地步。他們將水泥灌入沼澤,剝掉植被,修建道路,設置宿舍、商店、簡易機場,在黑嘴鷗的巢穴上豎立起站塔;在半夜裡偷偷摸摸地將核汙染廢料塞進卡車裡運到普通垃圾處理中心,再用其他的生活垃圾將它們草草掩埋;金貴的舊城區裡,遭到驅趕的不單單是人類,所有不符合開發商意旨的玩意兒全都得在限定時間裡滾出他們的地盤,轟隆轟隆,老房推倒,工廠建起,鈔票滾滾而來。誰會在乎若乾年之後這兒會不會變成一座切切實實,觸手可及的人間地獄?
在首次遭到環保主義者的迎頭痛擊之前,暴徒們大概從未想到過鳥、老鼠、昆蟲會在他們的生命中佔有如此之大的比重——他們不得不分派出數量客觀的打手和律師去對付那些義憤填膺的年輕人,令人倍感厭煩的,其中還有很大一批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與身份背景,暴徒們不能用球棒打碎他們的頭蓋骨,也不能挖出他們的眼睛,用鉗子夾斷手指也不能,那會惹來麻煩的——他們有嘗試過綁架與恐嚇,但收效甚微,誰能理解那幫玩意兒?他們能把鳥蛋……或是螞蟻蛋看的比他們兩條腿之間的蛋更重!
“一群該死的,不講理的、偏激的和專事敲詐的恐怖分子!”別西卜有聽過分部負責人這樣忿怒地抱怨。
所以說,他還是蠻好奇的,特別是切加勒在面對約翰.卡遜的時候表現出來的,那份幾乎只有面對自己人才會有的寬容與慈祥。
這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約翰.卡遜其人在暴徒的首領眼中沒什麽值得關注的。“唐”切加勒關心的是他的姓氏,卡遜,這個姓氏在西大陸聯邦算不上常見,但也不能說罕有,而約翰.卡遜出身的那個卡遜家族,恰好是西大陸聯邦的十大金融巨頭之一,家族企業——主控保險業、投資業、貸款擔保業、投資銀行業務、風險投資業務,在這一方面,他們有著極為豐富的經驗,廣泛深入的脈絡,似乎永不匱乏的熟練人手以及最為寶貴的堅實信譽——切加勒饞得差點兒為之發狂的東西,誰都知道,“馬索耶”有著近乎天文數字的非法資金需要進行合法化流轉,這筆錢一直在增加,從未停止。 別西卜知道切加勒正在著手培養該方面的人手,而且已經收購了幾家運轉的很不錯的中型純粹金融控股公司,但相比起卡遜,那簡直就是巨人與地精——切加勒是個狡猾貪婪的老東西,生長勢頭良好的橄欖樹苗固然很不錯,但他更想要已經枝乾粗壯濃密,果實累累,馬上就能采摘榨油的成熟林。為了這個,老切加勒投下了不少金光閃閃的大餌,可惜的是,能夠成為金融巨頭的人物絕對不會是個目光短淺的蠢貨,且不論那些極易引起民眾與政府反感乃至排斥的非法生意……即便“馬索耶”乾淨的就像是個初生嬰兒,他們也不會貿貿然和一個“唐”——一個如同字面意義上的“獨裁者”合作,那隻難以饕足的巨獸的胃口根本無法以法律與道德來製衡,誰知道它會不會在摸熟門路後一口吞掉曾經的引路人?
這就是原因,雖然“馬索耶”的資金也同樣不斷地勾引著大佬們的腸胃,但他們更怕自己會被誘人的蛋糕活活噎死。
約翰.卡遜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切加勒面前,他是卡遜家族最新一代裡少數幾個真正能夠擺脫家族蔭庇與控制的家夥,他成年後就基本上很少回家,從不插手與插話於家族事業,一門心思地埋首在形形色色的海葵與章魚裡,三十歲結婚,這段婚姻隻持續了兩年,在此期間,作為一個狂熱的非暴力型綠色和平組織成員,他將百分之九十的時間和精力投入了一隻巨頭鯨的援救工作,“顯而易見,他更願意和一頭魚睡覺。”他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姐(別西卜懷疑這是一次妥協)如此說,並提出了離婚。約翰.卡遜對婚姻與家庭的不重視引起了家族長輩的不滿,家族不再對他的事業提供方便與資金,不過這並沒能讓生性固執的約翰.卡遜低頭,他離開了原先的大學,在一家海洋生物研究所裡找到了工作,還兼職做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為觀眾們介紹各類海洋生物,後一個工作給了他很大的啟發,近幾年他一直在策劃和籌備著一個大型自然紀錄片的拍攝——一個奢侈華麗的野望,約翰.卡遜想要拍攝海洋,專業的船隻、專業的設備、專業的人員,在海面上,在海水裡,用最新的電子攝像技術,前所未有地深入探索這個幽深而富饒的神秘世界,捕捉各色各樣海洋生物的形態,將它們活生生地,仿若可觸地呈現到人類的面前。
這很不容易,除了必須的勇氣與知識外,錢更是不可或缺,想要拍攝此類紀錄片,必須有十隻以上的探險分隊,每隊都得有經驗豐富的探險家與攝影師,時間漫長——大自然不是演員,它從不會擺好姿勢等你拍攝完畢,難得的好鏡頭總是轉瞬即逝,你不能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好運氣上面,你只能做好萬全準備,然後,等待……如果放在十五年前,這當然沒問題,約翰.卡遜珍惜自己的理想,卻不想為了理想而重蹈覆轍,而且他也不能確定借助著家族的實力和金錢拍攝出的影片最後會被扭曲成什麽樣子——卡遜家族的人,既是金錢的主人,也是金錢的奴隸。
約翰.卡遜已經做好耗費一生的時間來達成夙願的準備,他沒想到會在這裡得到一個慷慨的允諾,“唐”切加勒願意為他承擔大約數億元的拍攝費用,而他需要的,只是一個與卡遜家族接觸的機會。
是否能夠達成某個協議與他無關,能不能更進一步也與他無關,他所要做的就是打個電話,而後5億元就會分期打進他的戶頭,不超過一年,他就可以痛痛快快,無所顧忌地去追逐自己的青鳥了。切加勒要求的似乎並不是那麽多,“那只是一筆小錢。”“唐”這樣說。
約翰.卡遜知道那確實只是筆小錢,對於“馬索耶”的首領來說,西大陸聯邦每年非法毒品交易額每年達5000億元以上,純利潤高達百分之二十,沒人知道“唐”在其中佔有著多大的份額。
他不知道自己在柔軟的地毯上站了多久,他的汗就像熱帶雨林的雨水那樣往下流到膝蓋,他的眼睛模糊不清,說起話來虛弱無力,但他還是很清楚自己最終還是拒絕了“唐”的要求。
有時候約翰.卡遜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大的膽兒,或許從一開始他就不該輕忽家族給出的警告,“唐”並不是海神島人所傳誦的善人,即便是,那也不是對於他的,但他還是來了,抱著愚蠢的僥幸心,他大錯特錯。
可他也不能繼續錯下去。
“你覺得怎樣?”撒沙沒有回答別西卜的問題,他學著朋友的樣子漂浮在水面,就算不能是天天在陽光下暴曬,他皮膚的顏色還是很淺,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會發光,撒沙的手臂向後,撐在溫暖的石塊上:“那個男人?”
別西卜想了想,“他有點不開心,”皺著眉,眉心裡有豎向條紋:“沮喪,還有點兒懊悔,”眼角下垂,下巴的皮膚打著褶皺,眼珠子往下看,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仿佛在不斷地追憶著什麽,“厭惡。”上嘴唇往上撇。“憤怒。”鼻孔張大。
“還有恐懼。 ”撒沙補充道,停頓了一會後他繼續說道:“我想他觸怒了你的父親,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嗯哼。”別西卜說,他嘩啦啦地靠近撒沙,手臂摟住他的脖子:“怎麽說?”
“發現我們的時候,他顫抖了。”撒沙聳了聳肩膀,他的聲音在浴室內嗡嗡回蕩。“唐”的新宅邸是一座立身於原古建築奴拉吉(島上以火山岩石塊砌築而成的圓塔型建築)的堡壘式住宅,這兒是原先的儲水室,浴池是蓄水池,連通著地下水道,改建後人們在這裡增設了加熱設備與下水道,把它改成了一個浴室,大人們的房間裡有著獨立的,有窗戶的浴室,光線明亮,空氣新鮮。他們很少會利用這裡,這裡就成了撒沙和別西卜的天堂。
撒沙喜歡安靜與黑暗,別西卜喜歡水,普通浴缸裡的水太少了。
約翰.卡遜是個高大且強壯的成年男人,他不應該對兩個未成年的男孩抱有如此之大的敵意與戒備,撒沙注意到那一瞬間,他的瞳孔縮小,肩膀聳起,手指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經過他們的時候腳步匆匆,快得差點自己絆倒了自己。
簡直就是條落荒而逃的狗。
綜合別西卜所看到的,不難推測到他遭遇到了些什麽。
這可真有點奇怪,在撒沙的印象中,切加勒並不是一個坦率直白的人。他喜愛合作與商討,從不逼迫任何人——大部分情況下。
(待續)
注釋1——藍環章魚,劇毒生物,在感覺到威脅時會閃爍身上的藍色圓環,只有拳頭大小,除非必要無攻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