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控制的力量或許招來災禍,但沒有力量卻會讓你在災禍中毀滅。
沒有誰能比安東尼.霍普金斯更能理解這句話了,他也有過年少無知的脆弱時期,在那個時期,他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家園,以及妹妹撒沙;而後在孤兒院、公益寄宿學校,大學裡度過的十四年,以及後來在人類社會中憑借著自己無以倫比的頭腦,靈敏的器官,鋼鐵般的筋骨感受與享受到的近二十年中難以計數的豐富經歷又很好地加深了這一印象。
凱瑟琳有著超乎常人的力量,安東尼.霍普金斯也是,作為他們的孩子,撒沙.霍普金斯的力量從他滿月時便有所顯現,並且在其降臨到這個世界後的第三個夏季末期到達了第一個高峰;其時安東尼.霍普金斯與他正身處於遠離人類工業、商業的文明的亞馬遜叢林深處,身邊擠滿了葛藤、蘭花、鳳梨科植物和鱷魚、森蚺,唯一帶有二十一世紀痕跡的東西大概只有霍普金斯醫生左手上那個切除畸形第六指後留下的圓形傷疤。沒有多作考慮,霍普金斯醫生幾乎可以說是強製性地將當時僅有三歲的撒沙帶進了自己的精神中,就像多年前他帶領著撒沙的母親凱瑟琳進入他的記憶之宮那樣。
如果這個暴動來的不是那麽早,譬如說,再過上五年,即便是四年呢,那麽安東尼.霍普金斯也能教會撒沙如何在精神世界中建立起自己的宮殿,並將自己的記憶和力量巧妙地儲存與收藏在裡面——就像他總是將有關於那個冬天(注1)的臭烘烘黑洞洞的記憶收藏在難以到達與開啟的地窖裡,撒沙也能將暫時與他的身體完全不搭配的特殊力量隱藏在某個房間裡……但很可惜,那時的撒沙雖然很聰明,但仍然太小了,小的甚至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力量,更遑論將它們壓製在自己的理智之下——霍普金斯醫生隻得敞開自己的世界,在他的領地裡,那棟高大威嚴的府邸中央矗立著一座青灰色的塔樓,兩側是深褐色大理石的翼樓。
塔樓的末端是個小房間,十五世紀至十九世紀都有人常駐在上面,作為一個夜間的警哨,注意府邸以及周邊的樹林中有無出現火苗與盜賊,不過近兩百年裡這裡已經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閑置場所,後來霍普金斯醫生將一些親手剝製的標本放在了裡面——當然,現在它們已經不複存在,撒沙的力量太大了,大的幾乎可以將一切碾作粉末——幸而他始終牢牢地記住了自己父親的囑咐,如果他不想將後者的腦袋挖掘一空的話,他就要盡其所能的控制,控制住那些狂暴有力的,無形的東西,讓它們安靜地蟄伏在那間有著尖錐帽子的小房間裡。
這扇門,是由安東尼.霍普金斯與撒沙.霍普金斯一起關閉的。
現在,他們要打開它,把裡面被囚禁了上千個晝夜的困獸釋放出來。
門打開了一條縫隙,起先什麽動靜都沒有,看進去一片暗沉,但撒沙可以看到一點銀色的閃光,就像野獸在皮毛力睜開一隻眼睛,然後是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光點是如此迅速地集合成線,而後成片,成面,最終匯聚成光明的巨浪,洶湧而至,瞬間滅頂。
*
安東尼.霍普金斯猛然睜開眼睛,他後退了兩步,他不能夠看到那些被隱藏起來的東西,但能感受到它們……它們在產生,成長,延伸——他放縱它們穿過自己的身體,並激起那些深藏在骨髓與腦漿中的力量,這種感覺可謂久違了,但仍然讓他倍感舒適。“食屍鬼”伸出自己的雙手,
手指就像一把烤熱的叉子插入凝固的黃油那樣插入了電磁門光滑堅硬的表面,並且將它們撕開,然後他跨過扭曲的金屬,站在因為外層屏障受到攻擊而即時開啟的高壓電牆前——他在州立巴爾的摩精神病犯罪醫院的房間外面也有著這樣的裝置,只是沒那麽高級,強化玻璃隔牆因為電流的通過變得透明,他可以看見自己的孩子,撒沙.霍普金斯安靜地站在玻璃隔牆的後面,剛才的襲擊已經讓房間裡不分晝夜亮著的燈熄滅了,但電流不斷產生的炫目火花仍能讓霍普金斯醫生能夠分辨出撒沙的位置,孩子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光,他向撒沙做了一個“保持距離”的手勢……男人的手指按在強化玻璃上,過了幾秒鍾,從旁邊的牆壁開始,所有的東西沒有絲毫預兆地崩潰成粉末,厚重的玻璃隔牆消失了,失去了傳導體的電流在空中發出細小的劈啪聲,震動著空氣。 安東尼.霍普金斯耐心地等到電流徹底消失,黑暗降臨,他輕輕地抬起一支腳,踩進了玻璃的粉末裡,他的手指觸到了撒沙,然後是他的手臂,他把孩子抱了起來,緊緊地圈在胸膛裡——在這幾個月裡,撒沙.霍普金斯至少輕了四至五磅,但長高了一英寸半左右,霍普金斯估算了一下,發現這個生長速度還是在正常范圍之內——他滿意地咕噥了一聲,至於體重,只要有個舒適安全的生活環境和充足,營養豐富的食物,飲水,很快就能養回來。
“離開這兒。”撒沙說,他的聲音就像成人那樣低啞深沉。
“當然,”霍普金斯醫生說:“毫無疑問。”
在轉身離開之前,他觀察了一下整個房間(黑暗對安東尼.霍普金斯並不會形成什麽妨礙),快速地,但他認為自己已經看到了所有想看的東西,在臨出房間之前,他用力嗅了嗅滿是塑膠焦臭味兒的空氣,還在牙齒的縫隙間伸出舌頭,直到上面的唾液在流動的氣流中變涼,就像要舔抿某塊別人所無法看見和觸摸到的肉。
最後走出那扇變形倒地的電磁門時,他瞥了一眼不知是否已經被殘存的電流毀掉的監控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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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區的負責人盯著監控屏幕,面色鐵青,眼神陰鶩。
被神經錯亂的警衛誤放出的一個疑似投毒犯突然撕開金屬門帶出了撒沙.霍普金斯——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們還在G區,而G區已經被封鎖了,兩端的電磁門只有在十分鍾之後才能被打開,其間無論采用任何手段都別想打開它們(它們和房間門可不一樣,裡面填充著混凝土),而十分鍾之後——他們可以采取不下一打辦法拿下那個早該被送上電椅的混蛋……他不會以為自己手上的那個孩子可以作為人質吧?負責人猛然想到了這一點,他的下巴微微收緊,但旋即放松下來,他對G區的每個住戶都很了解,一個罪犯的小雜種,機構或許會命令他在能夠的情況下保住那個孩子的性命,但如果實在不行,或是出了什麽意外,他也不會為此擔負上什麽罪名。
機構可不是那些會愚蠢地屈服在社會輿論壓力之下的聯邦調查局,抑是司法部、警察局等等,他們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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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霍普金斯站在走廊裡,走廊裡的燈依然完好,其他房間的電磁門也依然非常牢靠地停佇在原地,撒沙那兒的情況沒能影響到外面。
看起來一切都好,食屍鬼先生露出一個意義不明的微笑。
人類與儀器都不能察覺的波動、渦流正以這對父子為中心擴散出去,它的速度並不能說很快,但勝在無可抵擋,無法摧毀——它們從容不迫地穿過了空氣,金屬,混凝土,玻璃和人類的身體,並在他們的神經裡起作用,安東尼.霍普金斯仰起頭,他不能像撒沙和凱瑟琳那樣感受到別人的情緒, 卻能和真正的野生動物那樣察覺到惡意與殺機——在那些厚重的電磁門後面,搏動著一顆顆鮮活的心臟,這些心臟的外麵包裹著結實的肉體,心臟的上方則是充滿了毒液的大腦,而上述三者都在回應著那份被禁錮已久的力量……它呼嘯而來,翻卷升騰,將所有的欲望和力量席卷其中,並讓它們變得更為膨大與強壯……就像安東尼.霍普金斯,亞馬遜叢林裡的那些可愛的小生物們,以及G區的居民們所感受到的那樣。
它能讓你覺得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事實上它很類似於精神性的腎上腺素。安東尼.霍普金斯想,撒沙的面頰緊貼著他的脖子,中間夾著他們的頭髮,不斷滲出的汗水讓這些都變得濕漉漉的,孩子的呼吸聲很重,呼嚕嚕的,就像隻奔跑到筋疲力盡的小狗。
霍普金斯醫生撫摸著撒沙的脖子後面,孩子的頸骨末端突起來了,咯著他的掌心。
囚室裡的“東西”正在沸騰。
霍普金斯醫生向前跑去,在他的身後,火焰夾雜著巨大的爆炸聲穿透了半條走廊,四分之一扇金屬門被甩上了同樣材質的頂棚。
然後,更多的門打開了。
野獸召出了更多的災難。
(待續)
注1——指安東尼.霍普金斯的妹妹撒沙被人殺死吃掉的那個冬天。
恩……這章修改了很多次,這種純精神性質的東西……真的很難寫,希望大人們還能看得明白,接下來應該還有兩章,盡量在今晚或明天前後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