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陳衍轉身要走,芸兒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和力氣,竟是猛然伸出手去拽住了陳衍的衣裳下擺。見陳衍詫異地扭過頭來看見自己,她艱難地用胳膊支撐著坐起一丁點,一字一句地說道:“少爺,您再等等,我還有話要說”
陳衍盯著芸兒看了好一會兒,最終在她旁邊坐了下來,點點頭道:“那好,有什麽話就直說,我都聽著。若是什麽辦不了的事,也盡管說出來,姐姐不在有我給你做主”
一旁的胡胖子見芸兒頻頻用眼睛看他,不由覺察到幾分不對勁來。忖度這是人家一家子的事,自己一個外人不適合杵在這裡,於是,他乾笑一聲後就對陳衍輕聲說道:“四少爺,這糧捕廳裡難免有各式雜務,我還是出去盯著,否則萬一下頭人不知輕重闖到這兒來找我就不好了。另外,這大夫遲遲不來,我也得找人再去催催”
見陳衍沒有異議,他自是立刻溜之大吉。等到兩扇大門被他帶得緊緊關上,芸兒才看著陳衍說道:“少爺,我求您的只是一件小事。您也知道,我老大不小了,夫人一直都說讓我挑個好人家嫁了,可我挑來選去,就是一直定不下人來,眼睜睜看著那些比我小的都已經有主了。今天我之所以不在鏡園,就是因為這些天我一直往外頭跑”
“這麽說,你是找到人家了”陳衍雖說還惦記著外間的事情,可眼見芸兒那般虛弱卻還勉強提神和自己說這些,他自然不會掃了人家的興致,當即笑嘻嘻地說,“可是要我對姐姐說,給你做主這還不簡單,就算我不出面,只要是你看中的人,姐姐還會駁回嗎”
“少爺真的這麽想麽”芸兒看著陳衍,頗有些失神,見陳衍詫異地點了點頭,她才突然笑了起來,“少爺還記得嗎從前咱們在陽寧侯府的時候,每逢您來找夫人,幾乎都是我在前頭迎著您,無論是端茶遞水還是其他,就沒讓別人沾過手。那時候盡管您和夫人都不得意,可無論是您身邊的露珠春雨檀香,還是我,都覺得少爺您才是那府裡最好最出色的。”
陳衍完全沒想到芸兒會提到這個話題,而檀香這個名字不但勾起了他那些不好的回憶,也勾起了他對那些最難捱日子的久遠記憶。他本以為自己會板臉,可最終,那臉上留下的卻只是惘然。良久,他才搖搖頭,有些老氣橫秋地說:“都已經過去了,提這些作甚。”
“我知道少爺如今不想聽這些,不是因為厭煩,而是因為那段過往提起來讓人難過。”芸兒終於無力地又躺了回去,眼睛卻仍舊留在了陳衍身上,“我也好,露珠春雨檀香也罷,不是沒動過別的丫頭那些小心思。尤其是我少爺您別打斷我,錯過了今天,我這輩子大約都不會說這事了。也許是單純的想攀高枝;也許是因為偌大的後院就只有幾位少爺是男子;也許是因為我老往外跑,很是看過一些才子佳人的戲;也許是因為在這深宅大院中享慣了富貴,不想和尋常人去過苦日子一直到跟著夫人陪嫁之後,那念頭才淡了些,卻沒消去。”
見陳衍嘴唇緊抿並不說話,早就豁出去的芸兒卻撲哧一笑:“夫人常說,我就是直來直去的心思,可這點心思我卻誰都沒說過。夫人早年間似乎還提防過我和少爺您太近了,可後來大約是見我行事還光明,沒有那詭譎心思,這才漸漸不理會,待我反而比待別人更親厚些。其實,那念頭一直都在,只是我不想讓夫人看輕了,所以一直藏在心底。我一直以為,我可以一直藏著它,然後去嫁人,生兒育女,帶著它入了墳塋,可我今天終究是忍不住。我知道,我不說出來,夫人還會當我是她喜愛的丫頭,少爺也會當我是仗義救人的忠婢,可現在”
“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姐姐對我是什麽期望。”
陳衍這終於迸出來的一句話雖是冷冰冰的,可芸兒見陳衍別過了頭去,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她一如從前一般笑吟吟地看著陳衍,良久才輕歎了一聲:“我知道少爺並沒有那心思,所以方才會忍到現在,若您真的動過心,也許不說這些了。剛剛少爺問我是不是看中了人,沒錯,前些天前,我正巧進了浣衣局胡同盡頭一家賣雜貨和針線繡品的小鋪子,一來二去就和裡頭的華大娘熟識了。她也是大戶人家放出來的丫頭,和我差不多的脾氣,開玩笑地說讓我當她的兒媳婦。原本只是玩笑話,但只見了兩面,我心裡就已經答應了。”
此時此刻,陳衍頓時如釋重負隻隱隱約約地,總有一絲說不出的情緒。聽芸兒笑著提起那個有些呆愣的漢子初次見面時的出醜樣子,聽芸兒嘴角含笑地說未來婆婆也和她說起過昔年暗戀少爺的情事,聽芸兒精明地掰著手指頭算這些年來積攢下的各式體己,最後笑著抬起頭來說到時候他娶了少奶奶進門,一定也得給她添箱一二,他聽著聽著腦袋竟是有些疼,最後好容易告別了這個話題站起身出門時,他臨到門邊,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句話。
“少爺,謝謝你聽我嘮叨這些。我之前去韓家的時候,發現鎮東侯府那邊似乎沒什麽動靜,您可以上那兒看看。”
直到陳衍輕輕嗯了一聲出門,芸兒才一下子軟倒了下來,剛剛還好端端的笑臉一下子化作了烏有。她抓著被子死死不放聲,無聲無息哭了許久,這才漸漸睡了過去。只是,放下平生最大心事的她,在睡夢中終於露出了微笑。
這邊廂芸兒安然入夢,那邊廂陳衍就沒那麽逍遙自在了。一來大冷天騎馬疾馳實在不是什麽舒心事,漫天雪花兜頭兜臉地往脖子衣袖裡頭鑽;二來他這一路上就一直心不在焉,倒不是想著那個說著喜歡自己卻又要嫁給別人的丫頭,而是從芸兒想到檀香,又從檀香想到露珠春雨,最後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衝動。
他一直認為自己馭下不如姐姐,待身邊人不假辭色常常發脾氣,就這樣還能讓別人傾心幸好檀香沒做出太過分的事情,幸好露珠春雨會趕在他成婚之前嫁人,幸好芸兒說了那麽多,可終究是她已經想明白了,也看上了別人,這就要嫁了他不想像自己那個不成器的父親那樣在外頭自暴自棄地縱情聲色,讓他的母親常常獨守空房鬱鬱而終;也不想像二叔陳玖三叔陳瑛那樣不把女人當成一回事,猶如衣服一般要穿就穿,要丟就丟
想到腦子幾乎一團糟的時候,陳衍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叫聲。勒馬一看,見是楚平趕了過來,他不禁呆了一呆,待聽到人說已經到了,他這才抬頭看了看。果然,那三間五架的金漆獸面錫環大門頭頂的門樓上,赫然掛著鎮東侯府的牌匾,而門前四個門房更是猶如釘子一般地扎在那兒,隻大門卻是緊緊閉著。
他也不以為意,跳下馬走上前去正要說話,其中一個門房就快步迎上前來,打了一躬後就頭也不抬地說道:“可是陳四公子”
這一聲陳四公子讓陳衍有些吃驚,但面上卻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下一刻,那門房就直起腰笑道:“是我家世子爺吩咐下來的。他讓我帶個口信給四公子,勾闌胡同飛仙閣。”
此話一出,陳衍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可那門房絲毫沒有解釋的意思,就這麽躬身一揖就後退到了門前台階站定,卻是如同一尊木頭似的。他想了想也懶得再追問,當即反身上馬,調轉馬頭就往東城而去,一面走一面還在肚子裡腹謗不止。
就蕭朗那麽個比他姐夫還冷面還不懂情趣的男人,上勾闌胡同那種地方談大事他也不怕那些院子裡的紅阿姑把他生吞活剝了
陳衍雖說是風月場裡的初哥,可在別的事情上頭就經驗十足了。他當然不會愣頭青似的直奔勾闌胡同哪怕他不是有功名的士子,可這當口被人抓住出沒風月場總是不合適的。於是,他在燈市胡同自家的三間鋪面裡頭轉了轉,從後門出來又往另一個地方一鑽,最後出來時,早就是一副富戶少東家的裝扮, 身邊的隨從也只剩下了兩個。饒是如此,當他到了地頭時,仍是幾乎沒招架住那兩個香風陣陣的招客ji女,到了三樓時恰是異常狼狽。
“究竟是哪個該死的定的這地方”話音剛落,他就發現裡頭等著他的不止一個蕭朗,竟還有一個大冷天搖扇子做逍遙愜意狀地羅旭,於是臉色一下子耷拉了下來,悻悻然地一屁股坐下就沒好氣地說,“京城裡頭都亂成一鍋粥了,羅師兄你還有雅興約咱們到這青樓來”
“不是我。”羅旭一本正經地擺了擺手,隨即乾咳了一聲說,“正主兒另有其人。不過那位太扎眼,而且自個還泡在泥潭裡,沒法過來,於是順手給了我半天假,我算是給人抓了差。
好吧,長話短說,叔全那邊正忙著,所以沒工夫過來,但已經讓人捎了信給我,我們的事情還是照做不誤。我知道延慶你惦記著你姐姐,放心,這當口以攻代守才是上策。韓家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別人都已經做到了這個份上,我們要是不動一動,大約人就要得意忘形了幸好叔全人雖分不出身,卻給我捎來了兩份大禮。但這大禮要如何送,就得看我,蕭兄和陳小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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