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寧侯夫人乃是朝廷誥封的超品誥命,位在一品夫人上,因而徐夫人去世,陽寧侯府自然少不得通報了禮部,至於朝廷派人吊唁,按照一般的規程,則至少要等到大殮之後的成服日了。而得了訊息的文武官員們,則是按照親疏遠近各自遣人吊唁,送上的賻儀輕重不一,少的不過一二十兩,多的則是一二百兩,這忙忙碌碌便一直到了傍晚。
眼看陽寧街兩頭一次又一次出現的車轎從絡繹不絕到稀稀落落,再到如今的一刻鍾也難能看見一撥,不停往裡頭通報的門房上頭才松了一口氣,有的跑去喝水潤嗓子,有的則是尋個地方靠一靠,至於蹲下來放松一下發麻的腳則是難能。不消一會兒,天色就已經昏暗了下來,為首的那中年門房抬頭覷了覷天氣,不禁嘟囔了一聲。
“看這天不會是要下雪吧?要真是那樣倒應景了,可靈堂裡頭就算燒了炭火也不好捱……唉,夫人沒福氣,才當了不到一年的陽寧侯夫人……”
說話間,他突然瞥見有前後兩騎人從街那頭的木牌坊下疾馳了過來,連忙頭也不回地喝道:“趕緊都站起來,精神些,當是又有人來吊唁了……咦,是三姑爺!”
門內眾人卻並沒有因為這一聲三姑爺而放松,一個個慌忙在門口排成兩列站直了身子。等到楊進周在門前勒馬停住,看到了這兩排釘子一般的人,面上就露出了一絲讚許。而為首的那中年門房迎上前去,見楊進周已經換上了素袍,腰中也換上了素色腰帶,他的神情頓時更恭敬了些。
“三姑爺裡邊請。”
帶了一個年輕門房引著楊進周進了西角門,又沿甬道把人送到了二門口,一直到看著人進了二門,那身影沿著小徑很快便消失了,他才回轉身來。同來的那年輕門房好奇地探頭探腦,嘴裡又問道:“彭大叔,二姑爺和四姑爺都來過了,這三姑爺倒是來得最晚。”
“你懂什麽!二姑爺和四姑爺都是來了打個轉就回去了,四姑爺還是一身簇新的寶藍衣裳,看著不像是吊唁,倒像是上門做客,哪有三姑爺曉事?雖說他們是侄女婿,連緦麻都不用,可總是長輩,怎麽能沒一絲敬意?”
前頭兩個仆役輕聲議論著主人們的事,後頭楊進周在一個婆子的引領下,須臾已經到了正房。他是男子,自然不能如陳瀾那般入正寢哭拜,因而只是按禮在靈前下拜之後,拈香又拜了一次。陳瑛只是沉默地答禮,而一旁三房的三子四女則是磕頭回拜。這也是楊進周第一次瞧見三房的另三個庶女,見她們都是一丁點大的年紀,他面色微微一凝,也沒有多做停留,略言語了幾句就退出了屋子。
待他來到蓼香院,早有張媽媽聞訊等在了穿堂,面色殷勤地將他領了進去。拜見了朱氏,他不等坐下就往陳瀾的方向看去,卻見她的眼睛微微有些浮腫,精神也很有些不好,他不禁暗歎了一聲,可旋即就聽到朱氏說話,忙正容坐直了身子。
朱氏不過是隨意問了兩句公務可繁忙之類的俗話,見楊進周一一恭敬地答了,又問可需要幫忙治喪,她就搖了搖頭:“你的好意咱們家心領了,但上上下下這麽些人,也用不著你們夫妻勞心勞力。瀾兒在這兒幫忙操持一整天了,你也接了她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若是有功夫就再來,沒工夫就先顧著你們那一頭。”
“老太太,我好歹也是大功之服,這幾日功夫還是抽得出來的。”
看了一眼站起身來的陳瀾,朱氏隻得點了點頭,卻又緊催著兩人早些回去。陳瀾無法,隻得站起身告辭,隨著楊進周一路出來,
她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沉默,而身邊的楊進周也偏生一個字不說,直等到了二門,她來時乘坐的馬車駛了過來,車夫將車蹬子搬下來擺在車轅下,她正要上車時,背後就有人突然執住了她的手。“天冷,我陪你上車說話。”
原本跟在後頭的柳姑姑聽到這話,在起初的詫異之後,便垂下了眼瞼。及至楊進周扶著陳瀾上車,她就突然開口說:“今天出來得急,夫人往日的座車沒預備好,隻坐了這輛備車出來。上頭陳設不齊全,地方也比平日小,老爺陪著夫人坐車,我騎馬便是。”
已經上了車的陳瀾忍不住探出了半個身子出來:“車上盡可坐得下,姑姑可不要勉強。”
“夫人可別小看了我,別說這騎馬緩行,就是策馬狂奔我也盡可使得。”柳姑姑說著便接過一旁小廝遞上來的韁繩,踩著馬鐙一躍上了馬,動作瀟灑自如,待上馬之後又笑道,“王府舊規,我這衣裙都是特製的,騎馬無礙,夫人就盡管放心好了。天色不早,看樣子快要下雪了,咱們還是盡早回鏡園才是,免得老太太久等。”
柳姑姑既這麽說,陳瀾自是無話,楊進周亦是點點頭就轉身上車。待到關上車門放下卷簾,車廂中一下子昏暗了下來,不多時就傳來了車軲轆轉動的響聲,馬車微微一顛簸就緩緩前行了開來。也不知道是因為這昏暗的氣氛,還是因為車廂中的陰冷,陳瀾很自然地靠在了楊進周身上,幾乎用呢喃的聲音說起了今日前來拜祭吊唁的經過。從始至終,楊進周只是靜靜地聽著,哪怕在聽到吳媽媽那番話時,也沒有插嘴評述。
直到陳瀾說完,整個人已經完全放松地靠在了他的懷裡,他才攬緊了她:“怪道是就連司禮監曲公公也曾說陽寧侯陳瑛陰刻冷酷,我自忖殺人不少,卻決計不會對至親之人如此。若真是他通過淮王放出的風聲,激了那一對愚夫愚婦前來鬧事,結果害得妻室鬱鬱而終,這等男人,已經沒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你說得沒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害怕。”陳瀾無意識地抱緊了雙手,仿佛這樣才能驅走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在明白了吳媽媽那番話裡隱藏的訊息之後,我隻覺得後怕極了。從前和他的周旋拆招,若是他也用上了如今這樣狠辣的手段,也許這家裡還得更添上幾條人命!那畢竟是和他同床共枕過的人,為他養育過兒子,他竟然會這般狠心麽?”
楊進周沉默了片刻,把陳瀾摟得更緊了些:“聽娘說,祖母當年懷父親的時候,祖父成日在外縱情聲色,一口氣抬了三位姨娘,染指的丫頭不下七八個。祖母為了能夠順利產下這一胎,什麽都不理會,什麽氣都忍下了,卻不料丫頭得了旁人好處,給她吃了太多滋補之物,於是生育時因孩子太大而難產。最後,父親保住了,她卻……所以,自我懂事的時候,父親就對我說過,娶妻是一輩子的事,揭開了蓋頭便要負起一輩子的責任,這才是男人!”
“只可惜我無緣見一見公公他老人家……”
陳瀾隻覺得那隻大手緊緊握著自己的柔荑,心情激蕩的同時,亦是對公公楊琦生出了深深的敬意,陳瑛給自己造成的巨大衝擊終於變淡了。平複了一下心情,她便苦笑道:“雖說吳媽媽如此說,可終究是她一面之詞,而且廣寧伯和夫人那邊亦是無可求證,眼下要做什麽竟也是難能。兼且今天照著韓國公的意思,三叔還捏著他好些把柄。這些過失扳不倒韓國公,可卻能讓他灰頭土臉,再把不住馬軍營。”
咀嚼著陳瀾這些話,想起下午得到的消息,楊進周有些猶疑。本不想對身邊的妻子說,可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和盤托出。
“淮王的舅舅李政那邊,錦衣衛查出了好幾樁罪名,但唯一確鑿的那一樁,卻因為工部存帳簿的那三間屋子炭盆起火而暫時擱置了下來。倒是一直都還照看著錦衣衛的曲公公今天給我遞了個消息——說是李家老太爺前些天在家裡宴客的時候, 曾經得意忘形說過一句話。有京城頂尖的侯門勳貴,願意把女兒嫁給他那個呆傻暴虐的小兒子。”
這是什麽意思!
陳瀾一下子呆住了。京師如今能稱得上頂尖的勳貴不過寥寥數家,而要添上侯門兩個字,興許只有陽寧侯府才能算得上號,可是,家裡只剩下了還有婚約在身的陳汐……然而,一想到三房存在感薄弱的庶女六娘八娘九娘,她的臉色就一下子變了。
“三年孝期只要守二十七個月,那之後,六娘的年紀也差不了太多!”
外城爛面胡同,觀音庵。
相比整個外城數十家佛寺道觀,這座觀音庵佔地不過兩三畝許,總共也就是十幾個出家的女尼,因為大門緊閉,平日裡幾乎香火全無,都是靠一應女尼耕種後頭的菜地,以及少得可憐的施舍度日。然而,這一天,這只有女尼的庵堂裡卻破天荒出現了幾個男人。此時此刻,為首的那個披著黑色大氅的人衝著身後一眾隨從打了個手勢,隨即當先進了屋門。
盡管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但相比沒有點燈的屋子裡,卻仍是亮了不少。因此,乍然進了屋子,那人哪怕眯起眼睛,也不免看不清四周環境,於是本能地按住了腰上的寶劍。
“本王已經按約來了,你要是再遮遮掩掩不露相,休怪本王拂袖就走!”
話音剛落,角落裡就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殿下若一直都這麽沒耐心,就是再苦心算計,那大位也落不到你身上。”